长生天的鞭痕

这具曾驯服过万匹野马的身躯,此刻却背叛了我。箭疮深处似有灼烧的烙铁在啃噬筋骨,每一次喘息都像被风刀割裂喉咙。我听见黄河在远处奔涌咆哮,如当年战场上数万匹战马扬起的惊雷。那声音撞在心头,又沉甸甸地坠下去,仿佛要拖着我坠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幼时,当我用狼牙磨成的箭镞第一次射倒那头窥伺羊群的苍狼,它眼中那团幽绿的火焰便烙进了我的骨髓——原来最深的恐惧,竟能点燃最滚烫的勇气。扎木合,我曾经的安答,我亲手为你系上那根染血的绳索时,你喉咙里挤出的诅咒嘶吼,至今仍如刀锋般刮擦着我的耳膜。你曾问我:”铁木真,你的马蹄踏过多少血河才能停下?”我无法回答,长生天的雷霆从不预告何时收鞭。哲别,你射伤我的白嘴马,却最终成为我射向仇敌最锋利的箭矢;塔塔儿人污浊的血染红了兀勒灰河,我父汗的仇债终得偿还;乃蛮的太阳汗在阿尔泰山脚下熄灭了他的光芒……每一道伤疤,每一次背叛与征服,都如同套马杆上紧紧缠绕的皮索,勒得我无法喘息,却又驱使着我向更辽阔的苍穹下驰骋。

我孛儿帖,我温热的月亮,你的眼睛是否还在毡帐天窗的星光下,明亮如初遇时克鲁伦河畔的晨露?你被蔑儿乞人掳去时,我跪在斡难河冰冷的浅滩上,双手深深插入刺骨的河泥之中,指缝里渗出的血丝与泥沙混作一团。那时我便对长生天起誓:凡夺去我毡帐星辰的豺狼,必将被我的马蹄踏碎每一根骨头!

我触摸着腰间的苏鲁锭长矛,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结指骨。我听见帐外战马不安地刨动蹄子,如同当年克烈部王罕的大军压境时,那些躁动不安的声响。火光映照在光亮的矛尖上,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张面孔在矛尖的寒光中明灭——有父亲也速该临终时紧攥我手的枯瘦指节,有母亲诃额伦在寒夜里用体温捂热我冻僵双脚时滚烫的泪水,有长子术赤倔强又暗含伤痛的沉默眼神……

萨满的鼓点如同沉闷的心跳,在毡帐外忽远忽近地敲打着。我知晓,是时候了。长生天已收紧了它的缰绳。那匹伴随我踏碎无数险阻的战马,最终也将驮着我,奔向连鹰翅也无法丈量的、永恒的蓝色苍穹深处。

我孛儿帖的子孙,听着!我的骸骨将归葬于不儿罕山神圣的怀抱,但你们手中的刀与马蹄下的风,永不可停息!向西!直到最后的海洋舔舐马蹄!让那些敢于阻挡的城池,在你们面前化为齑粉!让……(一阵剧烈的呛咳撕裂了话语,血沫溅上胡须)让这焚尽世界的烈火……永不熄灭……

铁木真
猪儿年秋月 清水行营
(公元1227年秋,成吉思汗于清水县病重,临终前召集诸子及重臣托付灭金方略,并留下征服世界的最终遗命。此段遗言为文学演绎,实际记载见于《世界征服者史》的灭金战略部署。八月廿五,一代天骄陨落,终年六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