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眼前摇曳,映着这份印刷的文书,映着他们要我写下的字句。墨迹未干,像是我灵魂深处渗出的血。他们说,只要我签下这名字,便可免于重惩。肉体……是的,肉体比灵魂脆弱,比岩石易碎,比托斯卡纳的晚风更易消散。
我曾以这双眼,透过亲手磨制的镜片,窥见造物主未曾示于凡人的奥秘。那木星的仆从,月亮的疤痕,金星的盈亏,皆非亚里士多德书中虚妄的图画,乃是宇宙自身刻下的真言。我以数学的纯净语言,以欧几里得不容置疑的几何,试图解读这神圣的篇章!我所求者,无非是调和这双重启示:圣经中上帝的话语,与他亲手书写的、铺陈于浩瀚苍穹的自然之书。难道追寻真理本身,竟成了亵渎?
他们以“异端”之名加诸我身,如同为天空钉上枷锁。我的《对话》……那些字句,那些论证,非为撼动信仰的基石,而是为了拂去蒙蔽世人双眼的尘埃。哥白尼的体系,日心之说,它简洁、优雅,如完美的圆周运动,能解释那些托勒密迷宫般本轮均轮所不能解释的轨迹。它更接近神所创立的秩序!然而,圣职部的大人们,他们只愿天空是水晶的穹窿,大地是宇宙不动之锚。他们恐惧,恐惧这新知的潮水会冲垮他们精心构筑的堤坝。
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在狭小的教堂里回荡,宣读着那强加于我的“忏悔”。每一个字都像铅块坠入深渊。我否认了,否认了我双眼所见证、我理智所确认的星辰真理。为了什么?为了这衰老躯壳在牢狱中苟延残喘?为了免除皮肉之苦?病榻上的女儿玛丽亚·切莱斯特还在圣马蒂亚修道院……我甚至无法护她周全。一个连自己信念都无法捍卫的父亲。
笔就在我颤抖的手中。它曾是探索的利器,如今却要成为涂抹真理的污迹。签下这名字,伽利略·伽利莱,便如同亲手熄灭我心中的光。宇宙浩瀚无垠,星光依旧在不可见的天幕上运行,遵循着那精确、冰冷、不容置疑的数学法则。而我,却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被自己的软弱所囚禁。我背叛了最忠诚的伙伴——那冰冷的理性之光。这签名,便是我的墓志铭。让后人去看吧,看一个老人如何在恐惧与威权前低头,亲手埋葬了他穷尽一生追寻的星辰真相。这宇宙,终究成了我无法逃脱的牢狱。
Q.E.D. (证讫?不,这绝非终结……)
您谦卑的仆人,
伽利略·伽利莱
于罗马宗教裁判所幽室
1633年6月22日
事件说明: 1633年6月22日,伽利略·伽利莱在罗马宗教裁判所的强制下,公开宣读并签署放弃哥白尼日心说观点的“忏悔书”,以避免被作为异端处以极刑。此前,他因支持并传播哥白尼学说(主要体现于1632年出版的《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而受到审判。签署忏悔书后,他被判终身软禁,其著作《对话》被列为禁书。这一事件标志着近代科学思想与宗教权威之间的一次剧烈冲突,也是伽利略个人生涯中最具悲剧性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