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谏

暮色如墨,沉甸甸压着窗棂。青瓷烛台上,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如同我胸中翻腾难息的忧虑。案头那卷奏疏,墨迹已干透,却字字如未冷之血,沉甸甸压在心头。

会稽王又将言北伐。

眼前分明又浮现起朝堂上群臣激昂执拗的面容,眉宇间那团烈火,足以点燃整个建康城的天空——可那火光映照的,却是北地烽烟、士卒哀号、粮道断绝、舆尸而还的可怖图景。胡虏铁骑,岂是仅凭一腔孤勇便能撼动的?我亲眼见过淮南的残垒,听过流民的呜咽,更曾数度度势,深知此刻绝非天时地利人和之机。所谓北伐壮举,怕不过是又一次徒然以将士骸骨为他人铺就勋名之路!窃闻庙堂决议,伏惟殿下明鉴,将彼我虚实之数剖开在御前。然众人心炽热如焚,眼中只映着那虚幻的功业宏图,竟将臣等苦心孤诣之谏视为畏葸不前之语。

指尖触到案上冰凉的镇纸,那寒意直透指骨。窗外风声呜咽,似裹挟着江北流亡者凄厉的哭号遥遥传来。我仿佛已望见旌旗颓折、寒鸦蔽日之景……殿下明鉴!可知这一念之差,又将多少江南子弟埋骨他乡?多少家园再闻新丧?此非深谋远虑之策,实乃蹈火之举!奈何…奈何!

烛泪无声地堆积,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爆出几点微弱的火星,旋即熄灭于浓重的黑暗之中。案头那卷墨痕深深浸入纸背的奏疏,终究只能沉寂于此案头,如我胸中这千钧重石,再无人能搬动分毫了。

羲之顿首
永和九年三月晦 于会稽山阴

(注:东晋永和九年(353年),殷浩准备首次北伐。王羲之时任会稽内史,曾多次致书执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力谏北伐之不可行。后殷浩于永和十年(354年)兵败被废,王羲之亦于次年称病辞官归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