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握过最重的剑,执过最轻的笔。可此刻,竟托不住一缕白绫。
晨雾裹着血腥气漫进破车时,朕听见羽林卫的刀鞘在石板上刮出刺响。玉环昨夜簪在鬓边的金步摇,此刻正硌在朕掌心,凤凰的尾羽扎进皮肉里,倒比不过心头万分之一痛。车外高力士的哭腔像钝刀子割肉:”请陛下…以社稷为重!”
呵,社稷。四十载开元(713-741)全盛日铸就的九重宫阙,原来经不住安禄山马蹄踏起的烟尘。朕昨日还是万国来朝的天可汗,今晨竟成了丧家之犬。华清池的温泉水汽还沾在睫毛上,转过骊山却见潼关失守把半壁天都烧透了。
“三郎…”玉环最后唤朕这声乳名时,眼睛亮得吓人。那年新丰荔枝送到长生殿,她剥开绛红果壳,指尖染着蜜汁点在朕唇上,也是这样亮的眸子。可此刻佛堂梨树下悬着的素练,比岭南进贡的冰绡更刺目。
六军不发啊…朕抚过腰间螭龙玉带,这象征天子威权的饰物,此刻勒得肋骨生疼。当年在兴庆宫诛韦氏,玄武门平太平,何等雷霆手段。而今对着哗变的将士,竟连掀开车帘的力气都失了。白发散落在陈玄礼捧来的铜盆里,忽见几根青丝缠着玉环的对镜簪花——昨夜她还笑着为朕整冠。
佛堂门轴转动的呻吟里,朕数着漏刻。第七声鸦啼刺破晨雾时,高力士捧来的漆盘盛着半块玉环没吃完的荔枝。甜腥气涌上喉头,朕突然想起天宝四载册妃那日,太常寺新制的《霓裳羽衣曲》响彻丹凤门。而今马嵬坡的蝉鸣,竟比霓裳调更催肝肠。
“报——!贵妃娘娘…殡天了!” 陈玄礼的铠甲沾着露水跪在车前,那水痕沿着甲片往下淌,像极长生殿檐角坠落的雨线。朕的手在袖中攥碎荔枝核,尖刺扎进掌纹时突然明白:原来开元全盛日碾作尘,不过贵妃咽气时那声轻叹的分量。
(车驾西行第十日,朕在栈道回望长安。蜀道群峰如剑,将四十载帝王功业斩作两段。驿马送来太子灵武即位的塘报,绢帛在掌中化作齑粉。恍惚见玉环站在华清宫白玉阶上,霓裳广袖卷起千堆雪,而朕独自站在雪地里,满头霜色。)
李隆基 泣血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五日
于马嵬驿西去栈道
> 注:此篇为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西逃至马嵬驿遭遇兵变,被迫赐死杨贵妃次日所作。据《旧唐书》载,时年七十一岁的玄宗”抚马鞍失声”,此后常对贵妃画像垂泪。文中”比翼鸟连理枝”化用《长恨歌》,”对镜簪花”典出《开元天宝遗事》。帝王在权力崩塌时对真情的追悔,构成双重悲剧内核。按: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马嵬驿兵变,次日玄宗继续西行入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