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绝思

冰冷的石壁渗着湿气,指尖划过粗砺的竹简,刻痕却深深烙在心上。秦王政……他看到了吾的书简。那字字句句,倾注毕生所思,剖析着这天下间最幽暗的人心与最锋锐的权柄。他看到了!他读懂了!那一刻,仿佛吾毕生所求的“道”,终于撞见了能承载它、挥舞它的“势”。

这昏暗的囚牢,竟比新郑那座华美而腐朽的宫殿更令吾感到一丝奇异的清明。韩国……吾的故国,吾的血脉所系,如同沉疴积重之舟。吾耗尽心血,著《五蠹》《孤愤》,倾注毕生所思。可舟楫虽具,执舟之人却畏风浪如虎!满朝公卿,或耽于私欲,或蔽于愚忠,或惧于强邻。吾的口不能畅言,吾的笔纵然锋利如刀,又怎能劈开这积重难返的沉沉暮气?吾看到了倾覆的必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滑向深渊,如同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亲人,药石已备,他却紧闭双唇。

秦王……他不同。他有着虎狼般的野心与铁石般的心肠,他正是吾书中所述,那能驾驭法术、统御万方的“明主”。他读懂了!他眼中燃烧的,是吾穷尽智慧所描绘的、席卷天下的秩序蓝图!若能借他的手掌,将这“法”之利剑悬于九州之上,令行禁止,强弱定分……这难道不正是吾韩非一生所求吗?纵使韩国沉没,若天下能归于“法”的秩序之下,那痛苦的牺牲,或许也是大道运行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这念头灼烧着吾,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诱惑。

然而……

李斯!吾昔日兰陵同窗,共侍荀卿门下,辩难问学,何等意气!今日,他却成了送吾入此死地之人。他的眼神,吾看得分明。那里面没有国仇,没有是非,只有对吾才具的深深忌惮,如同野狗护食,恐吾夺了他秦王座前第一谋臣的位置。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怖!吾一生所著《说难》《八奸》,剖析人性之险恶,剖析君臣猜忌之必然,字字如刀。如今,这刀锋竟真真切切地刺进了吾自己的胸膛!这难道就是“道”对践行者最辛辣的嘲讽?

吾明白了。秦王需要吾的思想,如获至宝;但他不需要吾这个活着的韩非。吾的存在本身,对李斯是威胁,对秦王,或许亦是将来驾驭韩国故地时一个不必要的麻烦。一个活着的、有宗室血脉的韩非,远不如一卷冰冷的、只承载智慧的竹简来得安全。呵,这就是“势”的冷酷逻辑!吾洞悉一切权谋机变,最终却成了这权谋棋盘上一枚注定要被抹去的棋子。

石壁上渗下的水珠滴落,在脚边积起一小片浑浊的冰凉。寒光在铁窗之外一闪而过,那是狱卒腰间的铜刃。死期将至。

这囚室里的黑暗,竟比新郑宫阙的阴影更为纯粹。吾这一生,穷究治乱之术,参透人性幽微,最终,却参不透这“道”与“势”之间,那一道名为命运的、冰冷而狰狞的鸿沟。吾的法理,终究未能拯救韩国;吾的智慧,竟成了催命符箓。这绝笔,非为哀叹,只是这彻骨的领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 韩非绝笔 秦王政十三年冬
(时韩非因李斯谗言下狱,终遭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