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中天,照不亮这沉沉岷江。江涛如怒,拍打着两岸嶙峋的山石,也拍打着我的心。明日,那分水之堰,就要正式动土了。可这江水,这桀骜不驯、吞噬了蜀地无数生灵的孽龙,它真的能被凡人之力驯服吗?
秦王之命,是如山重压。蜀郡沃野千里,却饱受水旱之苦,或成泽国,或为赤地。民谣唱:“江水横溢,人或为鱼鳖。”此非虚言!我亲眼见过洪水过后,千里沃野变成泥沼,尸骸枕藉;也见过大旱之年,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天府之国?若无治水之策,不过是一句空谈,是悬在蜀人头顶的利刃。王命予我守土安民之责,我李冰岂能坐视?
然则,治岷江,谈何容易!前人凿山导水,功败垂成者不知凡几。这江水,挟雪山之威,裹万壑之力,其势汹汹,非寻常沟渠可御。我与工匠,跋涉山川,观水势,测深浅,访老农,问渔夫,数载心血,方得这“深淘滩,低作堰”、“乘势利导,因时制宜”之法。图纸已成,民夫已集,可今夜,我却辗转难眠。
非惧工程浩大,役使万民之辛劳。蜀人苦水久矣,为子孙计,甘愿荷锄担土,此情可悯,此志可嘉。我所忧者,在“人”!非役夫,而是那深植于蜀地、以血肉祭江神的旧俗!巫祝之言,犹在耳畔:“欲平江怒,必奉童女,方息神怒。”何等荒谬!何等残忍!稚子何辜?竟要投之浊流,以飨虚无缥缈之神明?每每思及此,便觉胸中块垒难消,一股悲愤直冲喉头。
我李冰读圣贤书,知天地有常,万物有理。水之性,趋下而避高;江之患,在于壅塞而无导!疏导得法,其害自消,岂在戕害无辜性命?若依巫祝之言,以人祭换取片刻安宁,非但无益于治本,更是丧尽天良,与禽兽何异?此非安民,实为虐民!我身为一郡之守,若行此恶法,上负君王重托,下负黎民期盼,更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可这千年积习,如同江底顽石,沉重无比。强行禁绝,恐生民变,延误工期。如何破此困局?如何既安民心,又行正道?……是了!那江心深处,我命人凿刻的石牛!它们已深埋水底。明日,我要当众宣告:神明已有明示,深水之下自有镇水神物,无需再以生人祭祀!石牛,便是凭证,便是神意!此虽权宜之计,却是斩断这愚昧血链的利刃。或许,唯有借助这“神迹”,方能破除人心之魔障,为这治水大业,铺就一条不染血腥的正途。
江风更烈了,吹得帐幕猎猎作响,仿佛岷江在咆哮质问。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秦王期许的目光,蜀中父老浑浊眼中残存的希望,那些可能被投入江中的孩童纯真的脸庞……重重叠叠,压在心头。
明日,便是开端。此役,非仅与江河斗,更是与这蒙昧的旧俗斗,与这千年的宿命斗!纵有千难万险,纵使粉身碎骨,此心已决:定要引岷江清流,灌溉这巴蜀大地,更要涤荡这以人祭江的污秽!功成之日,愿见蜀郡稻浪千重,再无饿殍;愿闻江畔童谣阵阵,再无悲啼。为此愿,虽九死其犹未悔!
岷江啊,你且咆哮吧!看我李冰,如何以人心代牲醴,以智慧平狂澜!
**李冰 谨记**
**秦昭襄王时期 秋夜 于岷江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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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背景补充:**
* 李冰,战国时期秦国蜀郡太守,约在公元前276年至前251年主持修建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
* 都江堰的修建面临巨大技术挑战和人力物力的消耗,同时,蜀地当时存在以活人(尤其是童女)祭祀江神(如“江神娶妇”类习俗)以祈求平息水患的愚昧落后风俗。
* 李冰作为具有高度智慧和务实精神的地方官,一方面坚决反对这种残酷的人祭,另一方面也深知强行禁止可能引起民间恐慌或阻力。据《华阳国志》等史料记载,他巧妙地利用智慧(如雕刻石牛沉入江中作为“镇水神物”),并借助“神谕”的形式,成功废止了人祭陋习,既稳定了民心,也为工程的顺利推进扫除了思想障碍。这一举措深刻体现了他以人为本的治理理念和移风易俗的魄力。都江堰的建成,彻底改变了蜀地的农业生产条件,使其成为“天府之国”,泽被后世两千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