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山绝笔

寅时已过,煤山的风硬生生刮过我的脸颊,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刀锋。京城方向腾起的火光,竟将半边夜空染作妖异的赤红,照得朕所立足的这片孤山也似在灼烧。那令人心悸的喧哗、号角、兵戈碰撞之声,已然清晰可闻,如同恶兽的喘息,正一寸寸迫近这最后的屏障。朕的脚步踉跄,手指深深抠入身边那棵老槐树粗糙的树皮里,指甲缝里瞬间便填满了碎屑与尘土。

朕的指尖分明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坤宁宫时那无法言说的冰冷,那……那衣襟上的……朕闭上眼,但那一幕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她温婉的面庞,终究在朕的剑锋下失去了血色。她最后凝望朕的眼神,是那般……那般难以言喻。还有朕那小小的昭仁公主,她稚嫩的手臂……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宁肯亡于流寇之手,勿伤我百姓一人!”朕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深深陷入那粗糙的树皮里,仿佛要将这棵树、这整座山都捏碎——朕,终究是杀了她们,用自己的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十七年!整整十七个春秋寒暑,朕何曾敢有丝毫懈怠?批阅奏章直至深夜,案牍堆积如山,朕的眼睛熬得通红,如同燃尽的炭火,只盼着能在这倾颓的巨厦之下寻得一丝稳固的梁木。朕裁撤阉宦,罢黜庸碌,可换来的是什么?是杨嗣昌在襄阳的溃败,丢掉了朕的半壁江山!是孙传庭那支耗尽国帑、倾注朕全部希望的秦军,在汝州竟如雪崩般溃散!还有那洪承畴……朕待他恩重如山,他却背主降清!这些衣冠禽兽!这些道貌岸然的蠹虫!朕的国库,早被蛀得如同筛糠,空空如也!朕曾放下九五之尊的威严,近乎哀求地向那些朱紫满堂的勋戚们开口,盼他们能拿出些许家财,助朕度过这燃眉之急。可他们回报朕的是什么?是推诿!是搪塞!是装聋作哑!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玉冠冕,在朕面前哭穷,那副嘴脸,比市井无赖更令人作呕!他们的府邸里藏着金山银山,却坐视朕的江山一寸寸碎裂!是他们!是这些吸食国髓的蛀虫,生生将朕逼到了这绝境之上!

……风似乎更冷了,吹得这老槐树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朕耳边恸哭。那哭声里有周延儒在狱中的哀告吗?有袁崇焕被磔于市时的血肉模糊吗?……朕的心,是铁打的吗?不,朕只是……只是被这滔天的巨浪推着,身不由己!朕登基时,何尝不是满腔热血,欲挽狂澜于既倒?可这大明的船,早已千疮百孔,桅杆朽烂,船舱漏水。朕拼尽全力去堵,去修,却堵了这里,那里又决口;刚换上新的梁木,旧的又轰然断裂!这十七年,朕就像个徒劳的泥水匠,眼睁睁看着洪水漫过堤坝,最终淹没了整个天下!朕……朕真的尽力了!奈何天不佑我大明!

父皇啊……列祖列宗啊……朱由检……无能!不孝!终究未能守住这祖宗传下的基业!朕有何面目……有何面目去见你们于九泉之下?这巍巍宫阙,这锦绣河山……终究是断送在朕的手里了!

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抹死鱼肚般的灰白。那令人作呕的喧嚣声浪,似乎已近在咫尺,正涌向这最后的山巅。朕解下腰间那条皱褶不堪的束带,触手冰凉。槐树的枝干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扭曲的暗影,如同无数索命的手臂。朕缓缓地,缓缓地将那束带抛过那根横亘的枝桠……风呜咽着,远处几声凄厉的鸦鸣刺破了死寂。是时候了。就让这棵老树,做朕最后的见证吧。愿朕这一死,能稍赎罪愆于万一……

大明崇祯皇帝 御笔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寅时末


事件说明: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凌晨,李自成大顺军攻破北京内城之际,明朝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崇祯帝)于煤山(今景山)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