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成之日,生死之间

利刃的寒芒已及颈侧。

我垂首跪在章台宫冰冷的玄色地砖上,秦王政年轻却淬着寒冰的声音在殿宇间回荡,字字如凿,直刺肺腑:”郑国?韩之疲秦计,尔为间者,当寸磔!”

“疲秦计”…… 这三个字像毒针,瞬间刺穿了我十数年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的硬壳。我是韩人,此身来自新郑,奉王命西行,确凿无疑。初入秦地,心怀故国,只道引泾水、凿瓠口、开三百余里灌渠,耗尽秦之民力财帛,使其无暇东顾,便是对韩室尽忠。这念头,此刻想来,竟恍如隔世。

经年累月!整整经年累月!从渭北荒原的第一镐土,到如今横亘关中沃野的干渠雏形,每一寸渠道的走向,每一处陡坡的削平,每一块顽石的碎裂,都烙在我的眼底、掌心、心头。我见过关中农人龟裂的手掌捧起浑浊渠水时眼中闪烁的光,如同捧起活命的琼浆;我听过无数秦人役夫在沉重的号子声中,将对丰收的渺茫期盼,化作移山填壑的蛮力。渠,早已不再是我郑国一人之功,更非韩国一国之谋。它流淌的,是关中生民的血汗与性命。

胸中翻涌,似有千钧巨石压着,又似被那奔腾的渠水猛烈冲刷。我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寒光凛凛的剑锋,直望秦王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怒焰的眸子。喉间干涩如堵沙砾,字句却挣扎而出:

“大王!郑国固为韩间而来,然……”

话语至此,喉头猛地一哽。经年累月的风霜,经年累月的尘土,经年累月与这秦川大地、与这渠水、与这数十万民夫同呼吸共命运的日日夜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仿佛又置身于那喧腾的工地,烈日炙烤着脊背,号子声震耳欲聋。我抬手,并非乞怜,而是指向殿外——那渠水流淌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

“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为秦建万世之功!四万余顷盐卤之地将化为沃野!”

此言一出,殿内死寂。唯余我粗重的喘息声。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脊背却挺得更直。韩国的使命?此刻,它轻飘飘地沉入了渠底淤泥。唯有那即将泽被万顷良田、养育无数生民的水,它奔腾的意志,它赋予大地生机的伟力,才是我郑国穷尽一生所求的正道!水,何曾分过秦韩?沃野良田,又岂是刀兵能夺?这渠,它已有了自己的生命,它要活下去!

秦王的目光,那如冰刃般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在我指向殿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动摇?抑或是审视?

颈侧的剑锋,依旧冰冷刺骨。

郑国
秦王政十年待刑之日
于咸阳章台宫

**背景说明:**
此独白基于《史记·河渠书》所载真实历史事件。郑国,韩国著名水工,奉韩桓惠王之命入秦,主持修建大型灌溉工程,意图以浩大工程消耗秦国国力(即”疲秦计”)。工程进行中被秦察觉其间谍身份,秦王政震怒欲杀之。郑国临危自辩:”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秦王被其说服,命其继续主持工程。渠成后引泾水灌溉关中四万余顷盐碱地,使之成为沃野,”秦以富强,卒并诸侯”。此渠遂以郑国之名命名,曰”郑国渠”,是中国古代水利史上的伟大工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