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线

汴京的秋夜凉得刺骨。窗棂外,宫檐的剪影沉默地割裂着月色。案头那叠书稿,厚得像半生心血凝成的城砖。指尖抚过新誊的《营造法式》四字,墨迹未干,却已烙进骨血里。

三更天了。油灯爆开一朵灯花,惊得满室影子乱颤。恍惚又见父亲临终时攥着我的手,枯瘦的指节硌得人生疼:”诫儿…营造之术,乃立国之本啊…” 可满朝朱紫,谁真懂?他们只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哪见榫卯咬合的力道,哪闻松木刨花里的清香?连官家召对时,那双落在十二章纹后的眼睛,看的也不过是”内帑省费”四字。

铜壶滴漏声催命似的响。明日就要呈御览了。三百五十七篇,六千多条规矩方圆,从柱础分缝到彩画描金…我竟都写尽了么?昨夜忽梦见五王府的檐角。当年监造时,老匠人张五悬在十丈高的檐头校正瓦当,风把他灰白的发吹得像蓬草。他咧嘴笑喊:”李大人!您定的垂线法子真灵!这檐角比老僧入定还稳!” 可今岁再访五王府,张五的坟头草都黄了。他那些不用矩尺就能劈出合角梁的手艺,终究随黄土埋了去。

笔杆在掌中咯咯作响。这书稿里每道墨线,都是替天下匠人续命的符咒啊!宫阙可倾,江河可改,唯匠心如星火——若我不曾录下斗拱出跳的尺寸,不曾写明减柱造的法度,后世工匠再遇穹顶欲坠时,难道又要拿人命去试错?窗缝钻进的风裹着霜气,激得喉头腥甜翻涌。咳喘稍平,指腹抹过案角一道深痕。是去年伏案疾书时,界尺失控划下的。当时正写到”凡梁栿之制,皆以材为祖”,忽闻窗外童谣唱”匠作郎,磨穿掌,不及书生纸半张”…

灯芯又爆了。我伸手去挑,烛泪却烫在虎口旧茧上。这点痛算什么?比起王木匠被巨木压断腿时的闷哼,比起彩画陈娘子熬瞎了眼还笑说”牡丹瓣的晕色总算成了”…这满纸规矩,原是他们拿骨血磨出来的!可恨!可恨!满朝只道这是”匠作簿册”,谁人见字缝里渗着汗与命?

梆子声遥遥传来。天快亮了。最后抚过”壕寨制度”篇角——那是我蹲在汴河堤上三日,跟着夯土夫子们一杵一杵描出来的。泥浆浸透靴底时,老河工王驼子笑我:”李大人何苦?” 我答不出。此刻却忽觉释然:这书里每道线都是活着的。它们会攀上宫墙,会渡过大江,会在某处荒岭撑起一座无名小庙。纵使我骨成灰,墨线犹长。

笔搁下了。东方既白。

臣诫 谨记
元符三年秋深 初稿毕 于汴京将作监


**历史背景:**
李诫(1065年—1110年),北宋著名建筑学家。元祐六年(1091年)奉敕编修《营造法式》,元符三年(1100年)初稿成,崇宁二年(1103年)正式刊行。此书系统总结北宋建筑技术,确立材份制设计模数,规范工种制度与工料定额,是世界建筑史上划时代的巨著。独白所述元符三年秋,正值哲宗驾崩、徽宗即位之际,朝廷动荡。次年李诫即受命重修《营造法式》,可见其著作在当时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