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钦博拉索之巅

这空气稀薄得如同刀锋,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肺腑。脚下是凝固的火焰,是大地深处涌出的炽热脊梁,在日光下呈现出硫磺与赤铁矿的狰狞色彩。我立于钦博拉索的肩头,狂风卷着雪粒抽打着脸颊,也卷动着身上这件早已被山岩和荆棘磨得破烂不堪的猎装。南美大陆在我脚下延展,赤道骄阳残酷地照射着一切——脚下是幽深的峡谷,如同大地的伤口;远处,安第斯山系那令人眩晕的蓝色脊线,一道接一道,向着无法企及的远方奔涌;更远处,那一片广袤、潮湿、沸腾着生命的绿色混沌,正是我艰难跋涉、几乎耗尽生命才得以窥其一斑的奥里诺科雨林。

多么奇异的感觉!脚下的岩石,那些熔岩的结晶,分明是大地深处最为暴烈的力量所锻造,却在此刻呈现出几何学般冰冷的完美。我颤抖的手指——并非仅仅因为刺骨的寒冷——抚过随身携带的仪器:气压计的读数在无情地诉说着此地的绝对高度,远超阿尔卑斯任何峰峦;指南针的磁针在狂风中固执地指向北方,如同一个沉默的誓言。我记录着,用被冻得几乎握不住笔的手,在随身携带的日志簿上留下歪斜的字迹:温度、气压、岩石的纹理、风的嘶吼……每一个符号,都是向这庞大未知投去的一瞥。

记得在特立尼达岛那个酷热难当的夜晚,我回忆着与邦普兰在摇曳的烛火下解剖奇异水母的往事,那生物体内微弱的电流曾让我们惊愕不已,仿佛触碰到了造物主藏匿的微弱火花。记得在奥里诺科河上,独木舟在激流中挣扎,鳄鱼在浑浊的水面下投来冰冷的目光,鹦鹉的尖叫撕裂潮湿的空气。记得那些赤足走在滚烫沙地上的日子,被蚊虫噬咬,被热病折磨,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知欲驱策着向前,再向前。此刻,在这万籁俱寂、唯有狂风呼啸的绝顶,那些汗水、高烧和濒死的体验,都化作了眼前这幅无与伦比的画卷的底色。

我凝视着脚下这片星球。从赤道葱郁的植被到冰雪覆盖的永恒荒原,自然在这里展现出清晰的垂直带谱。植物、动物、岩石、水流、大气……它们并非孤立的存在,如同普鲁士宫廷里那些被精心分类、钉在标本盒里的死物。不,它们是流动的!是彼此交织、渗透、呼吸、搏动的巨大生命整体!这里的寒风,或许正携带着亚马逊丛林蒸腾的水汽;这山巅的岩石,其成分或许正呼应着远方某个火山喷发的遗迹;我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吸入的稀薄空气,是否也曾在某只巨嘴鸟的羽翼下掠过?一种前所未有的确信攫住了我:万物相连,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生命体,每一个细微的扰动都在整个脉络中传递着回响。

风更烈了,几乎要将人从这世界的屋脊上吹落。我紧紧抓住冰冷的岩石,稳住身体,也稳住这汹涌澎湃的思绪。这俯瞰人寰的孤绝之感,并非傲慢。恰恰相反,它带来一种近乎虔诚的渺小。我,亚历山大·冯·洪堡,一个来自柏林、背负着测量杆、气压计和无穷疑问的凡人,此刻正站在人类足迹所能触及的极限之地。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自然的伟力,看见了万物之间那无形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看见了一个由冰冷法则与炽热生命共同谱写的、宏大得令人窒息的诗篇。这景象,这领悟,比任何国王的冠冕都更沉重,也比任何学者的头衔都更令人谦卑。它让我忘却了冻僵的手指,忘却了磨破的双脚,甚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唯有这辽阔无边的整体,唯有这永恒在流动、在呼吸的“自然”,才是一切谜题的最终答案,才是活着的唯一意义。

亚历山大·冯·洪堡
于新格拉纳达总督辖区,钦博拉索火山山脊
1802年6月


事件说明: 1802年6月23日,亚历山大·冯·洪堡在艰苦卓绝的攀登后,成功登临钦博拉索火山海拔约5917米的山脊(当时历史估算值,接近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点)。站在赤道安第斯山脉之巅,洪堡系统记录了从热带植被到永久积雪的垂直带谱变化,感受着极端的高海拔环境。这一震撼性的经历,结合他此前穿越奥里诺科盆地、深入雨林、测量河流、研究地质与动植物的丰富观察,促使他脑海中“万物相互关联”的伟大思想(即“自然是一个有机整体”)趋于成熟和清晰,成为他科学世界观的核心支柱,并深刻影响了后世生态学、地理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