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辞

长安城堞的轮廓终于被黄尘吞尽了。车轮碾过故土的声音,竟是这般沉闷,如同掖庭深院里无人听闻的更漏。我最后一次掀开车帷,只见灰白的天穹下,孤雁哀鸣着掠过阴山黯淡的脊线,翎羽被朔风撕扯得零落——原来鸿雁南飞,终有归期;而我的马蹄,却要永远踏入风雪的毡帐了。

掖庭深院那些年,我总在初春时节凝望宫墙外新柳的鹅黄。如今塞外的风沙已吹糙了指尖,唯有这柄秦筝木纹温润如初。指尖拂过冰弦,忽忆起少时在秭归长江支流的溪畔,阿母教我唱《采葛》的清亮调子,水声泠泠应和着。可此刻指尖流出的调子,却沾满了大漠的粗粝,一声声都像孤雁折断的翅膀。弦柱震颤时,竟有裂帛之音——原来不是弦断,是我心头的汉家月光寸寸成灰。

当年丹青误我容颜,我亦曾暗笑画工俗目。可当黄门令传诏命我出列时,陛下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竟比丹青更刺痛人心。胡笳声从风里渗进来时,我才惊觉自己指节发白地攥紧了秦筝。若当年未曾推开那扇请行的殿门,此刻我大约仍在椒房殿的阴影里数着砖缝青苔吧?可这塞外的长风啊,它终归比宫墙里的死水更像我故乡南郡浩荡的江流。

车驾在雁门关外停驻。我解下秦筝置于黄沙,敛衽长揖朝长安方向行礼。沙粒灼烫着额际,恍惚间却似跪在了秭归湿润的田埂上。起身时风卷起尘沙迷了眼,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迅速被干燥的朔风舔舐干净——秭归的烟雨,终究落不进阴山的冻土。

秦筝弦索在风里铮然自鸣。我抱起它重新调音,指尖拂过冰弦的刹那,竟触到一丝秭归溪水的温润。也罢,且让这秦筝声替代秭归的云雀飞过长城去罢。从此汉家明月照胡尘,弦上春冰化雪原。

妾 王嫱 泣书
竟宁元年仲春于雁门关外


事件说明:

公元前33年,王昭君奉汉元帝诏命出塞和亲。行至汉匈边界雁门关,回望故国疆域最后一次行汉礼辞别。此独白即作于登车北去前,秦筝弦咽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