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风里都带着血腥气。我坐在棋枰前,手指拈起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指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棋盘上的黑白纠缠,像极了淮水两岸的百万大军。对座的宾客,指尖微颤,目光总忍不住瞟向宫门的方向——他在等,等那决定江南存亡的消息,等那足以压垮所有人的战报。
只有我知道,我亦在等。每一寸光阴都像拉满的弓弦,绷得心头发颤。谢玄,我的好侄儿,谢家最锋利的剑,此刻正悬在淝水之畔。八万北府儿郎,面对的是苻坚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号称百万的虎狼之师。此役若败,建康便是俎上鱼肉,晋祚倾覆,衣冠南渡的基业,将在我谢安手上葬送!这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令人窒息。棋盘上的“势”,可以推演,可以谋算,可战场上的瞬息万变,纵是管仲、乐毅复生,又有谁敢言必胜?
棋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纵横的纹路上。不能乱,一丝一毫的慌乱都不能显露。我是宰相,是这风雨飘摇朝廷的主心骨。若我乱了方寸,这满城惶惶的人心,顷刻便会土崩瓦解。可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晓。谢玄临行时坚毅的面容,北府兵操练时震天的呼喝,还有那些在江北沦陷的土地上,翘首南望的遗民眼神……一幕幕在眼前翻涌。
脚步声!急促而沉重,踏碎了庭院的死寂。是驿卒!他风尘仆仆,几乎是扑跪在阶前,双手高举着一卷染着泥尘的军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大捷!大捷!淝水大捷!苻坚溃败,苻融授首!北府军……大破贼军!”
“哗啦”一声,对座宾客手中的棋子撒了一地。他猛地站起,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狂喜的潮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随即又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撕开。我的心,在胸腔里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像被重锤擂中。那股支撑了我数月、近乎凝滞的气力,骤然松懈,随之涌上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与后怕。赢了!竟然真的赢了!谢玄!北府儿郎!你们……你们竟真的挽狂澜于既倒!
然而,脸上绝不能露。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和眼中瞬间涌上的热意。目光落回棋盘,指尖那枚刚刚拈起的白子,竟有些微微的颤抖。我定了定神,将它轻轻放回棋盒,动作力求平稳。抬眼看向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驿卒和几乎要跳起来的宾客,我的声音,竟出乎自己意料的平淡:
“哦?小儿辈,已大破贼乎?”
话音落下,我起身,拂了拂衣袖,仿佛只是听闻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身向内室走去,步履依旧从容。直到转过屏风,隔绝了所有视线,我才猛地扶住案几,只觉得指尖冰凉,一股巨大的酸涩直冲鼻梁。案上那支蘸饱了墨却未曾落笔的兔毫,在我无意识的紧握下,“啪”地一声,竟从中折断了。
太元八年冬
安 顿首
**历史背景:**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坚率百万大军(实际约三十万前锋)南侵,意图一举灭亡东晋,统一中国。东晋以谢安为总决策者,其侄谢玄为前线都督,率八万北府兵迎战。双方对峙于淝水。谢玄利用前秦军内部矛盾及阵型混乱,以精兵突袭,并施计诱使秦军后撤引发混乱,最终大败前秦。此即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是中国古代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奠定了南北朝长期对峙的格局。谢安作为东晋总指挥,在后方建康(今南京)主持大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捷报传来时,他正与人弈棋,闻讯后面色如常,继续下棋,直至送走客人后方才“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过门槛时,激动得木屐齿被碰断都没察觉),生动体现了其作为名相处变不惊的雅量及内心的巨大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