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车前的自白

木梭在掌心磨出的茧又厚了一层。
崖州三十载,我黄四娘日日与棉絮纠缠,如今回到乌泥泾,竟成了故乡人眼里的外乡客。

昨日巷口的老织娘摔了纺车,指着我骂:“忘本的贱骨头!把黎人的邪术带回来,是要断我们祖传的手艺!”她枯瘦的手砸在棉线上,像砸在我的脊梁骨上。当年乘海船南逃时,我也是这般枯瘦,五指被浪头泡得发白。可崖州的太阳晒透了我的骨血,黎家阿姆教我轧棉去籽时说过:“四娘子,棉籽卡着布命,人若卡着旧念想,也织不出新天。”

今夜油灯跳得厉害。我摸着新造的踏车轱辘——三锭同转,工效倍增,棉纱却细得像琼州海边的月光。可隔壁阿婶今早啐道:“用邪器纺的布,祖宗不收!”

我忽然想起黎族聚居的山林。那些会说汉话的黎家女子,把染着蓝靛的布匹铺在溪石上,水纹漾开的青碧色,比松江府的官绸还鲜亮。她们笑我织的平纹布像龟壳般硬,却把提综挑花的秘诀全教给了我。如今松江的织机还在吱呀呀唱着千年老调,像极了当年我被卖作童养媳时,婆家那架勒断指甲的老纺车。

门外又传来砸石声。白日刚立起的扎棉搅车,已被乡人围观质疑。木屑混着棉絮飞溅,像极了崖州台风天里,黎家茅屋顶上狂舞的槟榔叶。

灯花爆了一下。
我攥紧黎家阿姆临别塞给我的吉贝籽。这棉籽在崖州能结出蓬松的棉桃,可在乌泥泾的冻土里,它得熬过多少场白霜?

纺轮突然卡住。
就像那年我缩在船舱底,听着飓风撕扯桅帆时,喉头堵着的那声哭喊。

可织机不会骗人。
明日我要把踏车搬到晒谷场,当众纺给全镇人看。若有人愿学黎族的错纱配色法,我连染缸里的蓼蓝秘方都掏给他。砸吧!纵使再毁十架纺车,只要我指头还能捻线——

这双手在崖州被毒日头烙过,被纺锭扎穿过,早就不怕疼了。

**黄四娘(黄道婆)**
**元贞二年冬夜于松江乌泥泾**

### 历史背景
黄道婆(约1245-1330)宋末元初棉纺织革新家。幼时逃亡至海南崖州,向黎族学习纺织技术。约1295年返回松江乌泥泾,推广“捍(轧棉去籽)、弹、纺、织”新技术,革新三锭纺车,传授“错纱配色,综线挈花”工艺,推动松江棉布成为“衣被天下”的江南纺织中心。其技术比欧洲早四百余年,元人王逢赞曰:“崖州布被五色缫,组雾紃云粲花草。”晚年倾囊授艺,民间尊为“先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