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罪愆

烛火在青瓷灯盏里跳着,映得奏疏上的墨字忽明忽暗。窗外朔风卷着雪粒,敲打窗纸的声响,倒像是永乐城头最后的箭雨。我蘸了墨,笔尖悬在”臣括万死”四字上方,墨滴将坠未坠,像极了那夜城头悬而未落的血珠。

白日枢密院递来的邸报还摊在案头——”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种谔劾沈括专恣”。那墨字忽而化作种将军怒目圆睁的脸:”沈龙图!此城无水,乃兵家死地!”当时我如何答的?是了,我指着舆图上的无定河道:”凿地百五十尺,必得泉脉。”何等笃定!仿佛脚下踩的不是黄土,而是《禹贡》九州图。如今想来,那舆图上山川的曲直,竟比不过城头士卒喉间喷涌的血热。

指节叩门声惊得我腕子一抖。”龙图,药煎好了。”老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望着铜盆里晃荡的水影,恍惚又见永乐城墙在火光中倾颓的模样。那夜城破时,西夏人的铁鹞子踏过护城河,马蹄溅起的哪里是水?分明是白日里民夫肩头磨出的血泡混着汗,是我强征的三万役夫跪在黄土地上凿出的、终究没等来泉眼的深坑。有个脸上刺着”保捷”字样的少年兵,城陷前还举着豁口的朴刀对我嘶喊:”经略相公!水!给弟兄们口水!”此刻他可躺在无定河畔的冻土下了?那河水今冬怕是要比往年更红些。

砚台里的墨冻住了。我呵口热气化开冰碴,笔锋落在”括本愚戆”处,忽然听见自己的笑声。多荒谬啊!当年在司天监修订历法时,以为窥尽天机;奉旨使辽争地界,自诩明察舆图;乃至总领鄜延路军政,执掌军国机要…原来这双眼睛看得清星宿移转,辨得出磁针偏角,却独独看不见黄土塬上累累白骨!官家赐我龙图阁直学士的紫袍时,可曾想到这袍子终将被西北的风沙浸透,再拧不干血色?

烛芯”噼啪”爆响,惊回神魂。奏疏末尾的”伏乞诛殛”四字,墨色比别处更浓重。若真能抵命也好,可二万将士的亡魂,岂是我这颗头颅偿得清的?忽想起少时读《周髀算经》,父亲抚着我头顶叹:”存中啊,算学可量天地,却算不尽人心。”当年只道是迂阔之言,此刻方知字字泣血。

雪更急了。远处谯楼鼓声透过风雪传来,恰是四更天。我推开窗,任寒风卷着雪片扑在脸上。这风是从永乐城吹来的吧?带着贺兰山的沙砾,裹着无定河的血腥气。明日这道请罪疏递进银台司,史笔如刀自会刻下”沈括误国”四字。也好,总强过让那三万冤魂,无声无息埋进塞外的黄沙。

**罪臣 括 泣血具奏**
**元丰五年九月丁亥**

### 历史背景
元丰五年(1082年)九月,时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的沈括与副使种谔奉宋神宗之命修筑永乐城(今陕西米脂西北)。沈括力主筑城以遏制西夏,但种谔等将领强烈反对,指出该地无水缺粮。工程强征民夫三万,昼夜赶工四旬筑成。西夏梁太后亲率大军围攻,切断水源。守军”绞马粪汁饮之”,最终城陷,宋军将校伤亡二百三十人,士卒役夫死者逾二万。此役导致宋神宗”涕泣悲愤,为之不食”,沈括被贬为均州团练副使,终身不得复官。晚年隐居梦溪园著《梦溪笔谈》时,此事未见载于《梦溪笔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