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聒噪，暑气蒸腾，而我却裹着厚衾，左腿僵冷如铁。那日庭中忽觉天旋地转，左手竟握不住笔管——墨汁泼染了半卷《鬼谷子》注疏。医者摇头叹息：”风痹沉痼，药石难愈。”
榻前铜镜映出枯槁形容：鬓发斑白，颧骨嶙峋，这还是当年那个束发佩玉、驱车纵酒的名门公子么？忆及弱冠时在洛阳太学，与挚虞诸君高谈老庄，五石散热力灼喉，自觉形神皆可御风而行。而今药石成戕，半身如朽木，方知昔日狂诞竟是自掘坟茔！
今日太守又遣使征辟，使者捧玄纁立在阶下。我望着颤抖如秋叶的右手，忽觉悲怆刺骨——此身连简牍都无力捧起，如何捧得起朝廷印绶？想我皇甫氏累世簪缨，叔父谥曰”忠成”，而我年过不惑仍困守草庐，岂非大不孝？
更深漏尽时，左膝剧痛如千针刺骨。黑暗中忽闻亡母叹息：”士安，汝七岁过继时如何誓言？”冷汗涔涔而下。是了，当年在叔母任氏膝前立誓：”必效曾参孝行，效班固文章”，可这三十余载，孝道未彰，文章未成，竟将残躯消磨在寒石散的白雾里！
鸡鸣破晓时分，剧痛稍缓。目光掠过积尘的漆箱——那里藏着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残卷。指尖抚过斑驳竹简，恍惚见黄帝执九针临洄溪，岐伯捧玉版立云台。周身痛楚忽化作清泉灌顶：苍天留我残躯，留我双目，岂非命我代先贤续此绝学？
从今而后，墨汁当为续命汤，竹简即是还魂散。纵使左躯永废，右手尚能录尽天下医典；纵使世人讥我”守拙”，此心已决：宁作书蠹死，不为折腰生！
——士安自记于甘露年间伏枕夜
> **历史背景**：
> 皇甫谧（215-282），魏晋医学家。少时放荡不学，中年患风痹症后发奋著述。本文以他四十岁重病后拒绝出仕、立志从医的关键转折为背景。文中”甘露年间”为曹魏年号（256-260年），时司马昭专权。皇甫谧此后拒征辟十数次，在病痛中完成《针灸甲乙经》，开创针灸学体系，另著《帝王世纪》《高士传》等。其”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学术精神，成为魏晋士人精神觉醒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