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3年,雅典城邦指控亚里士多德“不敬神”,他被迫逃离雅典,避居优卑亚岛卡尔基斯。)
暮色沉重如铅,沉沉压在这狭小的舱室顶上。咸腥的海风穿过简陋的船板缝隙,裹挟着水手们粗野的呼喝与海浪击打船舷的轰响,一阵阵扑进来。我抚摸着怀中那几卷用蜡封得严实的皮纸卷轴——那是《物理学》的手稿,纸张边缘早已被无数次摩挲而显得柔软毛糙。船身每一次颠簸,都让我胸腔里那团“火炉”——那颗推动血液的器官——随之剧烈震荡。雅典城的火光,仿佛已穿透这层薄薄的船舷,灼烧着我的眼睑。那些我曾于学园柱廊下为之倾注心血、在吕克昂的漫步中向年轻灵魂倾囊相授的“自然研究”与“存在之理”,如今竟成了足以将我焚毁的薪柴?多么荒诞而可怖的讽刺啊!
恩师柏拉图啊!此刻,您那座崇高的“理型”之山仿佛也在海浪中摇摇欲坠。我眼前又浮现出您睿智而略带忧郁的面容。我始终记得您在那座阿卡德米学园里以雄辩的言辞描绘永恒“理型”时的光芒,那曾是我灵魂的食粮。然而,当我以全部心智去探究脚下这坚实的大地、这变化不息的自然世界时,我的道路终究与您分道扬镳了!我无法将草木鸟兽、星辰流转仅仅视为洞穴壁上模糊的影子,它们自身就是实在的、值得探究其内在“形式”与“质料”之谜的“实体”啊!这分歧,是否早已在我灵魂深处种下了今日流亡的种子?雅典啊,你既是我智慧的摇篮,为何又成了我灵魂的刑场?你曾以苏格拉底的毒酒宣告了对“追问”的恐惧,如今又欲以同样的烈火将我吞噬么?
我的亚历山大……我那被诸神赋予雷霆之力却又被命运过早收回的学生!你那双曾如雄鹰般锐利、扫视着已知世界尽头的眼睛,此刻是否已在冥河彼岸永远阖上了?你曾如狂飙席卷大地,将城邦的藩篱踏碎,将无数迥异的人群强行纳入你宏阔的“世界”图景。我曾怀抱一丝微弱的期冀,盼你手握这无匹的权柄,能成为传播“逻各斯”与“善”的君王——让理性之光穿透蒙昧。然而,你最终却被东方的熏风、被无上的权力所醉倒……权力,这如烈酒般的东西!它最终吞噬了你,如今更如挣脱锁链的猛兽,将利爪伸向你的老师了!你帝国的崩塌,瞬间抽走了我立足的基石,让雅典城中那些蛰伏已久的敌意如毒蛇般昂起了头颅,嘶嘶作响。他们指控我“不敬神”?不!我所不敬的,是蒙昧本身!我所敬畏的,是那驱动星辰运转、令种子破土而出的“第一推动者”那不可言喻的“善”与“目的”本身!
船猛地一倾,几乎将我掀翻在地。那几卷皮纸卷轴沉沉地撞在我肋骨上,带来一阵钝痛。这痛楚却意外地刺穿了迷惘!我紧紧攥住这些卷轴,仿佛它们是唯一能对抗这滔天巨浪与无常命运的锚点。真理!那关于万物“四因”、关于灵魂与城邦、关于星辰轨迹与草木生长的真理!它们岂会因承载它们的血肉之躯被放逐、被毁灭而黯淡分毫?不!它们独立于我这具终将腐朽的躯壳,如同星辰独立于仰望它们的眼瞳。我亚里士多德的血肉可以碾作尘埃,飘散在优卑亚的风中,但我追寻的“存在之理”,必将如同种子深埋,静待后来者的心智将其唤醒、令其重新破土萌芽!
风更急了,浪头更高,拍打着脆弱的船壳。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已完全沉入浓稠黑暗的海平线方向——雅典所在的方向。那曾是我精神家园的灯火,已彻底熄灭于这无边的夜海。然而,在胸腔里那团血肉之火的深处,一种奇异的平静正缓慢滋生。吕克昂的柱廊或许已倾颓,学园的青翠庭院或将荒芜,但那些在漫步交谈中诞生的思想,那些在皮纸卷轴上凝固的追问,它们已悄然挣脱了这具流亡之躯的束缚。它们属于时间,属于未来那些同样渴望理解这世界“为何如此”与“何以可能”的灵魂。纵然前路是流亡的孤岛与最终的沉寂,我心中的“努斯”——那纯粹思辨的神性火花——依然在追问的风暴中,倔强地燃烧不息。
亚里士多德
于优卑亚岛卡尔基斯,仓皇登岸之夜
(时值亚历山大大帝猝然崩殂两月后,雅典掀起反马其顿狂潮,吾因《论哲学》等著作对传统神祇的理性化解读及马其顿背景被控“不敬神”,被迫逃离雅典,避祸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