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卷过营帐，楚歌四面如铁箍般收紧，渗入骨髓。帐外篝火将熄，残焰挣扎，映照帐内，我手中的酒盏兀自沉甸甸地发烫。耳畔分明又响起虞姬的佩环叮当，仿佛她方才还立在此处。然而此刻，唯余帐角那柄她常抚弄的琴，弦已寸断，空自对着孤灯。我的霸业宏图，竟如这残烛般飘摇欲灭！
忆昔巨鹿渡河，舟船沉没，釜甑尽碎，三军唯余三日之粮！吾亲执大戟，裂甲踏冰，直扑秦军壁垒！战鼓声裂，战马嘶鸣，秦将王离旌旗委地，诸侯膝行辕门不敢仰视！彼时吾掌中长戈所指，天地为之色变！然今日……今日竟困守此绝地！
那夜歌声如潮，声声皆楚地乡音。吾惊坐而起，瞋目裂眦：“汉已尽得楚地乎？何楚人之多也！” 环顾帐中，心腹寥寥，甲胄残破，戈矛折损。虞姬默然斟酒，剑光倏忽一闪，如惊鸿掠影，竟已横于颈间！我伸手欲阻，温热血珠已溅落我冰冷的铁甲。那最后一眼，分明是诀别，亦是无言的托付。我怀中尚存的余温，竟转瞬成霜雪覆盖的枯骨！天乎？此天欲亡我，非战之罪也！
乌江之水，浊浪拍岸，声如呜咽。亭长摇舟近岸，声声急切：“江东虽小，地方千里，父老犹在，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江东……江东！八千江东子弟随我渡江而西，彼时旌旗蔽日，气吞山河！如今……如今安在我身侧？纵使父老怜我而再尊我为王，我项籍何颜独乘此舟，再对江东父老？纵彼不言，吾心岂无愧乎？
寒风卷起江畔碎雪，如盐粒般抽打脸颊。乌骓马长嘶不止，蹄下刨动冻土。我抚过它沾满血与尘的鬃毛，它温热的鼻息喷在我冰冷的掌心——这踏破千军的老伙计啊！亭长，此马随我征战多年，所向无敌，尝一日行千里。吾不忍杀之，今赐予公！
汉军如黑云般压来，玄黑汉帜刺得人双目灼痛。我骤然长笑，声震江涛：“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 手中丈二画戟轰然顿地，激起飞雪如尘！来！且看今日，是谁取此头颅！
刀锋过颈，寒光一闪，竟不痛楚，反似卸下万钧重担。热血喷涌处，视野骤然被染红，继而黯淡……乌江浊浪声渐远，四面汉军狰狞的面目亦模糊。恍惚间，耳畔似有熟悉的楚歌再起，眼前却见旌旗蔽日而来——那分明是我江东八千子弟的旗号啊！
项籍绝笔
汉五年冬，垓下兵败，乌江畔
（事件说明：公元前202年冬，项羽兵败垓下，突围至乌江畔，拒渡江东，自刎而死，时年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