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如冰,刺我脊骨。夜风卷起函谷关外萧瑟的沙尘,抽打在这破败的车厢之上。身后,是虎狼之秦无边无际的黑暗;东望,是故国齐地渺茫难测的归途。车轮每一次碾过崎岖,都似碾碎了我田文半生功业、一世虚名。
“孟尝君!” 何等煊赫的尊号!食客三千,高冠博带,列国谁不侧目?府库珍奇堆积如山,门下英才往来如云。我曾以为,这便是立身于世的根本,足以抗衡君王之威,足以笑傲诸侯之间。可如今呢?君王一怒,齐宫巍峨的殿堂便容不下一个田文!那些曾受我千金之赠、高车驷马之惠的所谓”贤才”,当我仓皇辞庙,如丧家之犬般逃离临淄时,又有几人真敢随行?市义于薛?呵,薛地父老或念我一时之恩,可这恩义,又岂能助我逃过这函谷天险,躲开那秦卒如狼似虎的追索?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觉不出痛。眼前晃动的,是函谷关那高耸入云、如巨兽獠牙般的城门轮廓。关门紧闭,守卒刁难,秦法森严,鸡鸣方启。时辰未到,身后追兵的铁蹄声,仿佛已在暗夜里隐隐擂动大地!绝望如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顶冠。
就在此刻,竟是那曾被我视为”末技”、只堪博人一笑的”鸡鸣狗盗”之徒!一个伏身于车底,如鬼魅般取回那件价值千金的狐白裘,暂缓了秦王的杀心;一个此刻正蜷缩在冰冷的车辕后,憋红了脸,捏着嗓子,奋力模仿着那一声声穿破死寂的——”喔喔喔——!”
鸡鸣之声,如此粗砺,如此刺耳,如此……不合时宜!它撕破了这沉沉死幕,也撕碎了我田文半生赖以自矜的骄傲。那一声声啼叫,哪里是寻常的鸡鸣?分明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嘲弄!我豢养天下名士,聚拢四海豪杰,自诩知人善任,慧眼如炬。到头来,救我性命于危崖之侧的,竟是这些我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微末之技”!
君上啊君上!您忌惮我田文势大,视我如芒刺在背。可您可曾想过,若无这三千门客之”势”,我田文区区一人,又岂敢、岂能对您有半分不臣之心?这养士之名,究竟是护身之甲,还是催命之符?这函谷关前,鸡鸣狗盗者救我于水火;而齐国殿堂之上,高谈阔论者,又置我于何地!
雄鸡一唱天下白。函谷关那沉重如山的城门,终于在模仿的鸡鸣声中,”吱呀呀”缓缓开启一线微光。这光,不是朝阳初升的温暖,而是冰冷的、映照着逃亡之路的微光。我闭上眼,强咽下喉头翻涌的苦涩与辛辣。走罢!这归路,比来时更险,更远。身后是虎狼之秦,东望是故国危殆。田文啊田文,你这一生所求所恃,究竟为何物?这鸡鸣狗盗的救命之声,将伴我余生,夜夜叩问心魂。
齐国田文 泣血手书
于秦函谷关脱险东出车中
周赧王十七年 冬夜
(背景说明:孟尝君政治生涯最凶险的转折点——因遭齐湣王猜忌罢相,应秦昭王之邀入秦为相,旋又被秦王囚禁欲杀之。孟尝君依靠门客中擅”狗盗”者窃得价值千金的狐白裘贿赂秦王宠妃得释,又靠擅”鸡鸣”者骗开函谷关门,星夜逃归齐国。此役是孟尝君养士三千最著名的实效验证,也是其政治理想遭遇君主无情背弃的锥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