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已非完璧。
刀锋落下时,我听见竹简断裂的声音——不是木牍的脆响,而是血脉里延绵四百年的太史之脉,铿然崩绝。
先父临终执我手,枯指掐进皮肉:”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彼时烛火在父亲瞳孔里跳动,如列祖列宗灼灼的目光。而今这具残躯躺在蚕室的草席上,血腥混着药气钻进鼻腔,我才懂得父亲眼中火焰的重量。腐刑之痛不在胯下,而在脊骨——当狱吏剥去我深衣时,周室守藏史、秦代柱下吏、汉家太史令三代冠冕,皆化作齑粉散入粪土。
李陵啊李陵!五千步卒深入虏庭,箭尽道穷,救兵不至。满朝公卿缩颈如鹌鹑,独我直言其苦战之迹。陛下盛怒的须髯在眼前颤动,玉笏碎裂声里,忽见父亲坟前栽下的柏树轰然倾倒,树根带起先祖守藏之责的典籍竹简,暴雨般砸向我的颅顶。
蚕室暖炉烘着伤口,脓血浸透裈裤。想起少年游江淮,观孔子遗风,临汨罗江畔。屈子怀沙处,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 如今我的沧浪尽是血污。刀笔在腰间革囊发烫,那里面藏着《刺客列传》的残稿——专诸鱼肠,豫让吞炭,聂政自屠。他们毁身复仇时,可曾想过枯骨将化为史册里的星火?
窗棂透进天光时,我齿间木楔压出闷哼。血沫在喉头翻涌,竟尝出二十岁壮游齐鲁,登临泰山之巅的云气。是了,颛顼命南正重司天,北正黎司地,司马氏本掌通天彻地之责。腐刑能断子嗣,岂断得了轩辕黄帝以来三千秋?
狱卒送来发霉的黍饭。我以指蘸脓血,在墙上勾画:夏桀囚汤于夏台,文王拘羑里演周易,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血字蜿蜒如河图洛书。当最后一划穿透夯土,蚕室突然摇晃起来——不是地动,是八荒四极的魂魄撞进这具残躯。麒麟阁将倾,金匮石室待启,这腔腐血注定要浇铸成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
**太史令 司马迁 谨记**
**天汉二年冬 蚕室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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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背景说明**:
公元前99年,司马迁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触怒汉武帝,被判死刑。汉代死刑可赎为宫刑(腐刑)。受刑后司马迁忍辱完成《史记》,在《报任安书》中自述”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其家族自周代起世代为史官,父亲司马谈临终嘱托修史重任。文中所引典故皆见于《史记》或《汉书》,蚕室为施行宫刑的温密房间,符合汉代司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