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又是南行!马蹄踏碎官道上的热尘,却踏不碎我心头沉甸甸的铁块。方才广州城送来的消息,字字如刀,割得我五内俱焚——含弟…我那磊落慷慨的嵇君道,竟死于宵小之手!那日他意气风发赴任广州刺史(未就任),执我手言”平南土,兴文教”的景象犹在眼前,转眼竟化作刺史府阶前的一滩污血!岭南瘴疠之地,他熬过了毒虫暑热,却终究没躲过人心鬼蜮的刀锋。
我攥紧了袖中冰冷的丹瓶。这几个月,为着他信中提及的”岭南草木多异,可为良药”,我翻遍典籍,推演配伍,只盼炼成几味祛瘴护身的丹药托人送去……丹药将成,斯人已逝!这朱砂、云母,这耗费我无数心力的鼎炉,究竟炼的是长生之望,还是徒劳一场?我枯坐丹房,盯着炉中跳跃的火焰,那火光里,分明映着君道染血的面容,映着洛阳城头变幻不休的”大王”旌旗,映着这些年流徙路上见到的饿殍、白骨……这冠冕堂皇的朝堂,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杀伐,与毒蛇盘踞的荒岭何异?高门朱紫,不过是一具具裹着华服的冢中枯骨!
鼎中烟气升腾,氤氲了我的眼。昔年负笈游学,遍历名山大川,求的是洞悉天地玄机,解苍生倒悬之苦。可这乱世,何曾给过”解悬”的机会?我耗尽心血写就的方子,救不了冻馁的流民;我精研的符箓,挡不住叛军的刀戟;就连我视为手足的知己,也护不住!这济世的宏愿,在倾轧的乱世面前,渺小如风中尘埃。
窗外芭蕉叶上,一滴夜露滚落,像极了离人泪。罢了,罢了!这乌纱,这案牍,这汲汲营营的尘网,不过是缚住鲲鹏的蛛丝!与其在泥沼里挣扎,眼睁睁看着珍视的一切被碾碎,不如归去。回到那云深雾绕的罗浮山中去。那里,有亘古的岩石,有不语的草木,有纯净的炉火。至少,在青烟袅袅的丹鼎前,我能守住方寸之地的真。或许穷尽此生,也寻不到那救世良方,但求一炉真火,能焚尽这满腔的愤懑与虚妄,炼得一颗澄明不染的心。这人间,救不得了。我葛稚川,只求独善此身,在青灯黄卷中了此残生吧。
炉火噼啪,映着我颤抖的手。
葛洪 泣书
晋永兴元年 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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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背景:**
此独白背景设定在公元304年(晋永兴元年)夏,葛洪挚友嵇含(字君道)赴任广州刺史未就任即于官邸被部将杀害。此事对年轻的葛洪造成巨大冲击,成为他绝意仕途、萌生归隐之念的关键转折点。此时葛洪虽对混乱时局有清醒认识,但尚未系统开展炼丹实践,嵇含之死让他深刻体会到乱世中个人抱负与友情的脆弱,开始转向寻求精神解脱之路。其后期代表作《抱朴子》中蕴含的隐逸思想,与此段人生剧变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