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四年夏四月既望,诏狱。
石壁渗出的寒气贴着脊骨游走,铁镣每一次轻响都撞在心上。昏灯如豆,摇曳着将壁上水痕映作泪痕。我伸手去抚腰间,那里本该悬着父亲传下的笔匣,如今唯余一片冰凉的空荡。狱吏收走了它,连同《汉书》的定稿竹简,此刻想必正散落在兰台冰冷的石案上,无人问津。
(粗粝的粟饭气味混着霉味涌入鼻腔)
窦大将军…柱石倾颓竟只在旦夕之间。我班固一介刀笔吏,所求不过一隅清净,续写太史公未竟之业罢了。当年章帝亲召入宫,命我典校秘书,那东观藏书阁的芸香尚萦绕鼻端。陛下抚着先父遗稿叹息的模样,我至今记得真切:”班彪有子矣!”可如今…(喉头滚动)依附外戚的罪名压下来时,那声叹息怕已化作雷霆。
(黑暗中浮现父亲伏案疾书的身影)
父亲临终前将竹刀按进我掌心,龟甲在火盆里爆出细响。他说”固儿,殷鉴不远”,龟裂的纹路里藏着三代兴亡。我们班家三代人缝补断简,不就是要给后世留面镜子吗?可如今我这执镜之手…(攥紧的拳头砸在草席上)竟被烙上乱臣的印记!狱吏白日宣读罪状时,我分明看见太史公在竹简里摇头——当年他为李陵仗义执言受了宫刑,今日我班固为窦宪修过几篇表章,倒要赔上性命了么?
(铁窗外春风扫过枯枝)
小妹日后当续此志吧?她那支笔续过《女诫》,终将续完这未竟的史章。还有曹大家…(突然呛咳起来)《汉书》里的《天文志》才修到元凤年间的彗星,八表尚未厘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不畏死!可那些散佚的档案,那些未竟的考据,高祖创业的豪情,武帝拓边的壮举,都要随这具腐骨埋进污淖吗?
(蟋蟀在墙角发出断续哀鸣)
报晓的柝声快响了。也好,这双眼既看不清朝堂云谲波诡,不如永远阖上。只是父亲…儿终究辜负了您刻在竹刀上的嘱托。若天地间真有青史长河,愿我的血能化作一滴墨——(忽然挺直脊背)让后来者知道,这间诏狱里湮灭的,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史官;而洛阳城头的明月,永远照着未写完的汉家春秋。
扶风班固绝笔
永元四年四月既望,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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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背景**:
公元92年,东汉外戚窦宪倒台,班固因曾入窦宪幕府遭牵连下狱。这位《汉书》的主要纂修者在狱中备受酷吏摧残,同年死于洛阳诏狱,时年六十一岁。其未竟的《汉书》八表及《天文志》后由妹班昭与门生马续续成。班固之死凸显汉代史官在政治漩涡中的艰难处境,其家族三代(班彪、班固、班昭)接力修史的壮举,成为中国史学史上悲壮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