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敲打在这座简陋农舍的薄顶上,如同千万支鼓槌在敲打我的心。墨水的湿气在纸面缓缓晕开,如同我此刻难以聚拢的思绪。上帝啊,这该死的比利时天气!雨水不仅浸透了我的军装,更渗入了我的骨头,渗入了我整个帝国摇摇欲坠的骨架。格鲁希,格鲁希……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铁钉,一下下钉在我的太阳穴上。他究竟在何方?那整整三万精锐!整整三万柄帝国之剑!我命他咬住布吕歇尔的尾巴,如同猎犬追咬受伤的野猪——可他竟让那老狐狸从泥泞里溜走了?我的命令难道不够清晰吗?难道那该死的雨幕也遮蔽了他的眼睛、他的判断?
火苗在壁炉里艰难喘息,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湿冷吞没。我盯着它跳跃不定、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我此刻心中的火焰,被命运之雨淋得奄奄一息。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是同样无边无际的泥泞。士兵们蜷缩其中,如同被遗弃的种子,浸泡在冰冷绝望的泥水里。明天,当太阳——如果还有太阳的话——升起,他们还能拿起武器吗?他们疲惫的腿还能在泥浆里冲锋吗?上帝,我从不曾怀疑我的士兵,但今夜,这该死的泥泞却让我第一次尝到了……忧虑?
我推开窗,一股混着土腥、马粪和雨水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远处营地,偶尔有微弱的火光挣扎着穿透雨幕,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士兵们此刻在想什么?想巴黎的暖炉?想妻儿温软的面颊?还是在想,跟随我,跟随他们的皇帝,是否真是一条通往荣耀的道路?我的元帅们站在下面,他们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像被雨水泡胀的地图般皱缩着。内伊,往日里如烈焰般灼热的猛将,此刻竟也显出一种被雨水浇熄的疲惫;苏尔特,我信赖的参谋长,他眼中闪烁的是专注,还是……深思?我猛地关上窗,那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不,我不能让一丝一毫的动摇从我的眼中流露出去!我是他们的皇帝!是他们的领袖!可……这无边的黑暗,这无休止的雨声,这令人窒息的不确定,它们撕扯着我,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要将我拖入深渊。
玛丽·路易丝……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遥远的、温暖的回声,在冰冷的雨夜里轻轻响起。她此刻在维也纳宫廷里做什么?是在那华丽而冰冷的大厅里周旋,还是抱着小罗马王,在灯火通明的窗前,望向这比利时方向无边的黑暗?她能感受到我此刻的重担吗?能感受到我心脏每一次沉重如擂鼓的跳动吗?我的儿子,我的小鹰……他是否还记得父亲的样子?我多想将他的小手握在我粗糙的掌心里,告诉他,父亲为了他的未来,正在这泥泞的战场上奋战……可这念头比窗外的雨更冰冷,更令人窒息。我的法兰西!我为之流尽热血、耗尽生命的法兰西!难道它的命运,竟要在这片陌生的、泥泞的比利时田野上,被一场无情的豪雨彻底改写?
我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按回深处。明天的计划必须清晰如利剑!威灵顿那英国佬,他像一块顽石,死死钉在圣让山的山脊上。我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他等待的,无非是布吕歇尔那只老狐狸的利齿咬向我的侧翼。不!我必须在他合拢包围之前,用雷霆般的铁锤,砸碎威灵顿这块顽石!集中所有炮火,如同天神的怒火倾泻!然后用老近卫军,用我的老近卫军!这柄最锋锐、最忠诚的帝国之剑,刺穿他看似坚固的防线!只要格鲁希……只要格鲁希能及时出现!哪怕只是拖住布吕歇尔那老东西几个时辰!只要几个时辰!
呜——呜——呜——
号角!那穿透雨幕和黎明的号角声,冰冷、悠长,如同命运本身发出的召唤。它没有带来任何胜利的预兆,没有带来格鲁希的消息,它只带来一个无法回避的时刻——天亮了。
我猛地睁开眼。窗外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它开始稀释,呈现出一种阴郁、沉重的铅灰色轮廓。泥泞的大地、低垂的树影、远处模糊的山丘线条,在灰暗中一点点浮现出来,像一幅未完成的、阴沉的画卷。士兵们的身影在泥水中蠕动起来,如同被唤醒的蚁群。金属碰撞的微弱声响、压抑的咳嗽声、军官模糊不清的呵斥声……这些声音混合着淅沥的雨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奔赴战场的低鸣。我胸膛里那颗心,仿佛被这号角声紧紧攥住,又被这黎明的微光猛地抛向半空,悬停在冰冷与炽热之间。
法兰西,我唯一的爱人!我为你赌上了所有,我的荣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此刻,我的血在沸腾,如同熔岩在火山口下奔涌!我的灵魂在呐喊!这黎明,这战场,这无边的泥泞,都将见证——要么是威灵顿的防线在我面前彻底崩塌,要么……不!法兰西的荣耀永不褪色!士兵们!为了法兰西!前进!
拿破仑·波拿巴
1815年6月18日 凌晨4时
于卡尤农庄,滑铁卢战场
事件说明: 1815年6月17日夜至18日凌晨,拿破仑一世在滑铁卢战役前夜于卡尤农庄度过。此前一日,法军在利尼战胜普鲁士军队,但未能彻底歼灭。拿破仑命令格鲁希元帅率三万余精兵追击撤退的普军,自己则率主力转向威灵顿公爵指挥的英荷联军阵地。是夜,大雨倾盆,战场化为泥沼。拿破仑焦虑等待格鲁希的消息未果,担忧布吕歇尔元帅的普军会与威灵顿会合。最终,在未获格鲁希确切消息的情况下,拿破仑决定18日清晨向圣让山高地(滑铁卢战场)的威灵顿部队发起攻击。此决定直接导致了次日滑铁卢战役的爆发及法军的最终失败,普军确实在战役关键时刻赶到战场完成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