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极深，寒气似铁，啮咬着我皮肉上每一道刑伤。这牢房四壁凝着深浓的湿霉之气，混着陈年血污的腥气，沉沉压住我的口鼻。远处更鼓声隐约传来，击打着死寂，每一声都仿佛径直撞在心上。我蜷缩在角落，遍体伤痕灼烧般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起千般折磨，然而心头的重负却早已超越了这具皮囊所能感知的苦楚。
皇上啊，皇上！那日您临轩召对，目光灼灼，寄望于我等草莽书生，要我们变革这沉疴积弊、老朽不堪的大清江山。我至今仍记得您那双眼睛，深邃、明亮，饱含了期许与信任。可如今……我竟辜负了这份托付！变法维新，如同春雷初响，终究未能撼动那早已盘根错节的千年巨树。我们终归是败了，败得如此迅疾，如此彻底，如此……令人肝胆俱碎。我谭嗣同，有负圣恩，有负家国啊！
念及康先生、梁君，想必此时已在海天之外颠簸。我心中竟莫名涌起一丝宽慰，这宽慰却又瞬间被更深的羞愧与刺痛覆盖。逃亡……非我谭嗣同所取！此身既已注定留在这片故土，便当以血沃之。昔日商鞅遭车裂，然其法度却存于后世，终使秦国强大。若我的血也能如他一般，洒在通向新生的道路上，哪怕只让昏睡的人睁一睁眼，让麻木的心跳上一跳，便也算死得其所了。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明日，我将被押赴菜市口。我早已听闻，那地方是专为斩杀我辈”乱臣贼子”而设。我仿佛已能看见，囚车碾过京城肮脏的街道，两旁挤满看客——他们或麻木，或好奇，或唾骂。那些烂菜叶、臭鸡蛋砸在脸上身上，想必滋味不好受吧？可那又算得了什么！我深知，今日我若低头，便是向这腐朽千年的铁屋子叩首！我若求饶，便是向那些蒙昧愚顽认输！我若畏惧，便是在祖宗先贤面前蒙羞！
刀锋加颈之时，我定要仰天大笑！我要让那笑声劈开这浓重的阴霾，让这笑声代替我的喉咙，告诉这昏聩的世道：看吧，看这腔血！它并非为私利而流，乃是为唤醒这沉睡的巨兽而洒！它今日虽冷，明日，后日，终有一日，必会灼热起来，烧尽这腐朽的枷锁！
鸡鸣声隐隐刺破长夜最后的黑幕，如一把无形的利刃，割开了这沉滞的牢狱之暗。那微弱的光，终于挣扎着渗了进来。这光，终究是要来的。
谭嗣同绝笔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十夜（1898年9月25日夜）
事件说明：
此为谭嗣同于戊戌政变后被捕，在狱中等待处决前夕的内心独白。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废除新政，大肆搜捕维新党人。谭嗣同拒绝逃亡，于9月24日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已知必死，于壁上题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明志。9月28日，谭嗣同与林旭、杨深秀、刘光第、杨锐、康广仁等六人英勇就义于北京菜市口，史称”戊戌六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