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实验室的暮色里,只余一盏孤灯。冰冷的乙醚气味弥漫于空气,桌上散落着皮埃尔那件磨旧了边角的深色外套。指尖触到衣料,竟恍惚觉得尚存一丝他的余温。窗外巴黎的细雨正敲打着玻璃。)
……这双手,曾精确称量过百万分之一克的镭盐,此刻却连握住一支笔也觉重若千钧。皮埃尔……我的皮埃尔。沥青铀矿的粗砺,结晶皿的冰凉,甚至那些灼烧皮肤的可怕水泡……都未曾真正令我退缩。可今日铺天盖地涌来的……是虚无本身。仿佛物理定律顷刻崩塌,时间与空间骤然扭曲,将我抛入一个连原子运动都冻结的真空。
(我闭起眼睛,那些熟悉的声响仿佛仍在耳畔: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石,马匹惊恐的嘶鸣……还有……那一声沉闷的撞击……不!这念头如毒蛇噬心,我猛地睁开眼,强迫自己凝视那件外套——仿佛只要盯得够紧,就能阻止它彻底成为遗物。)
实验室的寂静从未如此可怖。没有他翻动书页的窸窣,没有铅笔在演算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甚至没有他偶尔因疲惫而发出的那声轻微叹息。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沉重而突兀地回荡在这曾充盈着两人思想碰撞的空间里。这份死寂,比索尔维大街上那辆马车的车轮更残忍地碾过我的心房。我竟开始嫉妒那些仪器中不知疲倦的粒子——它们仍在看不见的轨迹上奔跑,遵循着冰冷的法则,无视人间至痛的撕裂。它们尚有规律可循,尚有未来可期……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动,仿佛在演算一道无解的方程。目光掠过墙角那个铅封的匣子——那里面,是比黄金珍贵万倍的镭。多少人视它为点石成金的奇迹,视它为无尽财富与荣光的源头。可此刻,这淡蓝的微光……这耗费我们近四年血汗、从成吨矿渣中提取的奇迹……竟显得如此空洞而冰冷。它能穿透血肉,照亮骨骼,却照不亮我眼前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皮埃尔……我们共同的孩子,它还在那里,可你呢?这光芒曾是你眼中的星辰,如今却成了讽刺的墓碑。)
伊雷娜和小艾芙在隔壁安睡……她们柔软均匀的呼吸声隐隐传来,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微澜。我该如何向她们解释,那个会温柔地将她们扛在肩上、用胡茬逗得她们咯咯直笑的父亲,那个会在深夜与我并肩凝视着淡蓝荧光、低声探讨原子奥秘的伴侣……已被一块冰冷的铺路石永远夺走?科学能解释力的作用,能计算碰撞的瞬间,却为何解释不了、计算不出这命运残酷的倾轧?她们需要母亲……一个不能就此沉沦的母亲。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窗边。巴黎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如同泪眼所见。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那寒意直透骨髓。我深深吸气,实验室里熟悉的气息——乙醚的凛冽、旧纸张的微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涌入胸腔。)
是的……这双手,曾与皮埃尔一同搅动过命运的坩埚,从无边的黑暗中提炼出微光。如今,这黑暗再次将我吞噬。但……(我的目光落回那件深色外套上)皮埃尔,我向你起誓,这双手不会停下。为了镭的真相,为了你未竟的思索,更为了我们幼女尚需守护的黎明……纵然心如齑粉,我也将重新拾起那冰冷的试管与砝码。科学之路依旧漫长,纵然只剩我独自跋涉,纵然每一步都踏在未干的泪痕之上。这黑暗中的原子,仍会是我唯一的路标。
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
1906年4月19日暮
于索尔维街实验室
事件说明: 1906年4月19日午后,皮埃尔·居里在巴黎街头遭遇马车车祸,不幸身亡。此篇内心独白设定于惨剧发生的当日黄昏,玛丽·居里独自滞留于两人共同工作的实验室中。此刻,她不仅失去了深爱的丈夫和科学道路上的唯一知己,更需独自面对养育两个年幼女儿(时年九岁的伊雷娜与一岁八个月的艾芙)的重担,以及他们未竟的放射性研究事业。巨大的悲痛与对未来的茫然撕扯着她,但根植于生命深处的科学信仰与母亲的责任感,最终支撑她在那绝望的黄昏里,做出了继续前行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