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利亚修道院墙前的独白

如何让叛徒的手,比他的嘴唇更早诉说真相?这堵冰冷的灰泥墙壁,吞噬了我多少时辰。犹大的阴影——我寻找的并非一个面容,而是那背叛瞬间灵魂崩塌的声响。在米兰费拉拉巷弄的赌徒脸上,在醉汉浑浊发亮的眼底……我捕捉到贪婪如何扭曲眼神,却尚未擒获那信仰骤然死灭时,灵魂深处的空洞回音。贝亚特丽切夫人啊……您曾用纤细的手指抚摸我草图上圣徒的衣褶,说它们像流动的、凝固的祈祷。如今您的魂魄是否也在高处,俯视这堵沉默的墙?您懂得颜料里蕴含的数学与光,可斯福尔扎大人……他眼中只有青铜奔马的威仪。那些为铸造它而熔化的金属,终究未完成的青铜终将朽于战火。我耗费半生计算它的平衡,终究抵不过战火所需。

颜料……这该死的、不断背叛我的颜料!水与油拒绝如兄弟般在灰泥上拥抱。我亲眼看着圣约翰袍子上的群青剥落,如早春河面薄脆的冰壳。院长焦灼的目光、修士们压抑的叹息,日日灼烧着我的背脊。我听见他们无声的诘问:难道这堵墙终究要吞没公爵的金币与我的岁月?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如同在无星的黑夜触摸发条与杠杆——它们曾解开水的漩涡、风的轨迹,甚至人骨精巧的榫卯。若把圣体画成真正流动的血肉,画成我解剖灯下所见筋脉交错的真实……那些裹着黑袍的影子,是否会在审判席上投下更深的诅咒?可真理难道仅栖居于被许可的描绘之中?

夜已深。月光如冰冷的银粉,筛过回廊的石柱,将这堵未竟之墙切割成明与暗的疆域。远处传来守夜修士单调的诵经声,如同时间缓慢流逝的滴答。我知道,我必须在石膏彻底背叛画笔前,在犹大的灵魂尚未完全凝固于混沌之前,抓住那深渊的裂痕。我终将找到他——不是凭借圣像上镀金的伪光,而是凭借骨骼、肌肉在背叛重压下无可遁逃的抽搐,凭借血管中恐惧奔流如决堤洪水般的真实。是的,哪怕这画终将如我的飞行器图纸一般归于尘土……至少,这墙上的影子,曾短暂地囚禁过人性深渊里最幽暗的回声。数学不会说谎,Mathematica non mentiuntur——纵然描绘它的是我这双终将腐朽的手。

Leonardo da Vinci
于伦巴第公国,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回廊
创作期间

(事件说明:1495-1498年,达·芬奇受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委托,在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创作壁画《最后的晚餐》。此时正值公爵夫人贝亚特丽切·德斯特新丧不久,赞助人斯福尔扎亦深陷政治军事危机。达·芬奇大胆尝试突破传统湿壁画技法,在干灰泥层上使用油性媒介的实验导致颜料剥落问题日益严重,创作进程受阻。此独白发生于他对叛徒犹大形象的艰难捕捉、技法困境及外界压力交织的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