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纱

纱,在手中一寸寸沉入水底。这苎萝溪的水啊,还是那么凉,凉得能浸透骨头,却再也洗不净这一身将要染上的污名了。

范郎站在岸上,那身上将军的袍服真刺眼。他从前教我认字时,袖口沾了墨渍都浑然不觉,如今,连袍角的云纹都一丝不苟。他说:“西施,此去非为一人,乃为越国万千黎庶。” 声音还是那般清朗,可字字都像溪底的鹅卵石,又冷又硬,砸得我心口生疼。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许诺带我远离战乱的男子,他眼底有痛楚,有挣扎,可更多的,是那名为“大义”的寒冰,冻住了我熟悉的暖意。吴宫?那是虎狼之地!夫差?那是要饮尽越人血的仇雠!而我,一个浣纱女,竟成了刺向仇敌的……剑?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的剑!

溪水映着我的脸。人们都说它美,能“沉鱼”。可这美,此刻成了最毒的诅咒。它让我不再是溪边自在的苎萝女,不再是那个为范郎一句“巧笑倩兮”而羞红了脸的西施。它把我变成了筹码,一件精心打磨的、要送往仇敌枕边的利器!阿爹阿娘泪眼婆娑,他们不懂什么复国大计,他们只知道女儿要去那吃人的地方了。我不敢看他们佝偻的背,不敢听阿娘压抑的呜咽。故乡的青翠山峦,熟悉的捣衣声,从此只在梦里了罢?

三年习容步,明日,就要启程去会稽馆驿。他们说,会有宫里的嬷嬷来教我吴宫礼节、吴地方言,教我如何……魅惑君王。魅惑?我攥紧了手中湿冷的纱。这双浣纱的手,以后要捧起斟满仇恨的毒酒;这颗只装着溪流明月的心,以后要日夜揣度君王的喜好,用这人人称羡的皮囊,去行那最不堪的勾当!范蠡啊范蠡,你亲手将我推入这无底深渊,却要我笑着往里跳!你说为了越国,为了王上(勾践)的复国大业……可我这颗心呢?它也是肉长的,它也会痛啊!它就要被碾碎了,碾碎在吴宫的笙歌艳舞里,碾碎在夫差自以为深情的凝视下,碾碎在故国同胞那混杂着期盼与鄙夷的目光中!

溪水呜咽着流走,带走了我最后一片干净的纱。从此,我披上的,是名为“使命”的沉重枷锁,是裹着锦绣的耻辱。这裂帛之声,响在心底。也罢,也罢!既然这容颜注定是祸水,那就让它流到该流的地方,淹没那暴戾的吴王!只是范郎啊范郎,待越旗插上姑苏城头那一日,你可还会记得,溪水边那个浣纱的、干干净净的夷光?这裂开的纱,可还能……再续?

苎萝西施 书于会稽馆驿 将行吴宫前夜


(西施被范蠡选中,即将送往吴国夫差宫廷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