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漏断三更。案头《周礼》未掩，墨痕犹新。窗外汴京的雪，压得汴河柳枝低垂，恰似这廿四载积弊沉疴，直欲摧折大宋脊梁。
仁庙庆历年间，范公振臂高呼”明黜陟、抑侥幸”之语犹在耳畔。那时我初登仕途，眼见新政如星火燎原，又顷刻覆灭于党争倾轧。范文正公罢相那日，洛阳牡丹开得极盛，可满朝朱紫，谁人敢拾他遗落的笏板？廿四载寒暑，我遍历州县，亲见青苗贷成夺命符，差役法变吃人虎。农夫卖儿鬻女之哀嚎，比秋赋催更的梆子更刺心椎骨！
今夜紫宸殿中，官家执我手曰：”朕欲法尧舜，卿可为朕舟楫。”他眼里烧着年轻帝王才有的火，那火苗灼得我袖中《万言书》发烫。可满殿重臣的目光比檐下冰凌更冷，韩公当年的冷语，此刻都凝成他们嘴角的霜。
忽闻更鼓惊寒鸦。笔架上那支湖州狼毫，是病中子王雱去岁所赠，笔杆已摩挲得透亮。念及小儿卧榻时攥着我袖角问：”爹爹，变法真会死人吗？”我竟不能答。然《洪范》有云：”沉潜刚克”，这浑浊世道，温柔敦厚救不得饿殍！明日朝会颁青苗法，吕诲、司马君实他们必以”祖宗成法”相诘。可汉文帝能易肉刑，唐太宗敢改租调，今之”祖宗法”，何尝不是前朝之新令？
雪粒子砸在窗纸上，沙沙如万民絮语。忽忆鄞县任上，老农跪在雨后新渠边哭：”活命水啊！”那沟渠是我违了转运使命令，私开官仓所凿。明日我要凿的，是比鄞县沟渠深千尺、阔万仞的河道！纵使背负千古骂名，坠入无间阿鼻——这满朝朱紫的唾沫，难道烈得过江淮盐户熬卤的灶火？这史册刀笔的酷寒，难道冻得僵杭州城下易子而食的尸骨？
墨汁滴在《青苗法》草稿，泅开如血。取过龙泉剑割断袖袍：此身早许社稷，何惜残躯为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
不足恤！
介甫 泣血
熙宁二年二月丁亥夜
（注：1069年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前夕，时神宗决意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