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卸甲

天子高坐朝堂,金阶映日。十二卷战功文书沉甸甸捧在手中,卷首朱砂书写的”花弧”二字刺得我双目灼痛。阶下同袍铁甲铿锵,皆仰首望我,目光如灼灼星火。可这满殿光华,竟比不得昨夜帐中烛火半分锥心——

当贺将军掀帘而入,手中赫然拎着我浸血的裹胸布时,那布帛滴落的血珠砸在沙盘上,亦如重锤擂在我脊骨。十二年啊!自代父披甲那夜起,束胸麻布早与皮肉长成一体。黄河冰棱扎进骨缝时不曾哭,燕山胡骑的箭镞穿肩而过时不曾哭,此刻那团染血的布却烫得我五脏俱焚。

“欺君大罪,当诛九族!” 贺将军的佩剑抵住我咽喉的刹那,帐外风雪声都凝滞了。我闭目听见爹娘在织机旁的叹息,阿姊在篱前唤”阿弟”的软语,还有……还有昨夜战死的赵老伍咽气前,把他孙儿的虎头鞋塞进我怀中的温度。

“末将花木兰——” 我重重叩首,额头撞上冰冷的金砖,喉间腥甜翻涌,”非存心欺瞒!朔气传金柝的铁衣下,寒光照的从来是女儿肝胆!” 最后四字出口时,满殿抽气声如裂帛。天子手中玉圭”铛”地坠地,碎琼乱玉溅上我战袍下摆。

卸甲令传下的那一刻,指尖抚过胸前层层勒痕。铁甲剥离时带起皮肉,竟比胡刀割肉更痛。当长发散落肩头,校场数万将士的惊呼如潮涌来。我挺直背脊望向贺将军,他颤抖的手正悬在半空——那手中攥着的,原是要授我的兵符。

暮色漫过宫墙时,我赤足走出朱雀门。怀中十二卷功勋文书沉如墓碑,身后大殿的灯火煌煌如昼,却再照不进卸甲之身。风卷起残雪扑在脸上,恍惚仍是燕山夜巡时刮骨的寒风。忽闻身后马蹄声疾,回头却见贺将军策马追来,他手中不是兵符,而是一坛浊酒。

“同袍十二年,” 他滚鞍下马,酒坛重重顿在雪地里,”不知木兰是女郎!” 粗粝手掌拍上我肩膀的瞬间,烫得我几乎落泪。就着漫天风雪仰头痛饮,烈酒灼穿喉肠,终于烫化十二年冰封的泪。

寒月升上角楼时,我朝着黑水河方向深深叩首。爹,女儿披着万里烽烟归来,带回了全须全尾的性命,带回了天子亲封的十二转勋功——却再带不回那个在织机前绞断青丝的花家女郎。

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窗棂时,指尖抚过妆匣里生锈的铜簪。镜中那道从眉骨劈到下颌的刀疤,比案上”策勋十二转”的圣旨更亮眼。卸甲归家的第七夜,仍会在三更惊醒,下意识去摸枕下弯刀。掌心空落落抓到的,只有十二年来束胸麻布磨出的老茧。

花木兰 泣书
太和十年冬 于黑水河畔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