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黄州的春寒,竟比汴京的腊月还要刺骨。雨水连绵三日,湿透了我的竹篱茅檐,也浸透了这颗无处安放的心。案头那半卷残墨,是前日醉后涂抹的《寒食诗》,墨迹晕染开来,如同我这一团乱麻的遭际。
乌台!那四个多月暗无天日的牢笼,铁索磨破皮肉,狱吏的诘问如同夜枭啼号,日日悬在颈侧的刀锋寒光,至今仍在梦中将我惊醒。彼时,真以为要埋骨于那污秽之地了,给子由的绝命诗,字字是血。谁能想到,竟能活着踏上这黄州泥泞的土地(元丰三年)?是天子一念之仁,还是那些为我仗义执言的故旧?抑或是……命不该绝?
“罪臣”二字,像烙铁烫在心上。半生抱负,满腹经纶,竟落得个“讥谤朝政”的罪名。昔日庙堂之上的慷慨陈词,西子湖畔的疏浚之策,如今想来,恍如隔世。这滔滔江水,日夜奔流,可曾洗得清我苏轼的清白?可曾冲得掉烙在身上的“罪”字?圣心难测,世事如棋,我这一子,已落到了这荒江僻壤。
陋室空堂,灶冷无烟。看着案上那两首不成调的诗,墨迹淋漓,恰似我胸中块垒。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阶前的水洼里,一声,一声,敲打着死寂。这寒食的冷雨,浇灭了人间烟火,也浇凉了残存的意气。余生,难道真要在这江声月色里,伴着渔樵,做个醉卧孤舟的野老?纵使有后作《定风波》云“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语,这胸中翻涌的悲愤、不甘、屈辱与劫后余生的战栗,又岂是几杯浊酒能浇灭的?
江水呜咽,雨声淅沥。罢了,罢了!笔墨尚在,天地犹存。这风雨茅檐,困得住我的形骸,难道还能困住我胸中的丘壑?且将这份劫后余生的寒凉,这满腔无处诉说的块垒,都付与这淋漓的墨、这无边的雨、这不废的江流吧。
东坡居士 书于元丰五年寒食后雨窗
**历史说明:**
此独白聚焦于苏轼人生最低谷、亦是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时期(1080-1084)。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诗文被指控讥谤新政,被捕入御史台狱(史称“乌台诗案”),经历四个多月的审讯与精神折磨,几近死地。后经多方营救,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初到黄州的元丰三年至五年间,苏轼经历了巨大的精神震荡与思想蜕变,从惊魂未定、苦闷彷徨,到逐渐超脱旷达,完成了其人格境界与文学艺术的升华。此期间他创作了包括《寒食雨二首》(即著名的《黄州寒食诗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等不朽名篇。文中引用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出自稍后元丰五年所作《定风波》,其旷达精神的形成正源于黄州贬谪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