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迪南大公的最后一瞥

这该死的阳光,简直要把人钉死在金线刺绣的礼服上。领口那枚奥地利双头鹰勋章硬邦邦地抵着喉结,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嵌进皮肉里去。我透过车窗望去,街道两旁挤满了人,面孔模糊成一片移动的灰黄墙垣,嗡嗡的低语声浪裹挟着热风扑进敞开的车厢。索菲亚,我的索菲亚,她端坐我身侧,颈项挺直如同天鹅,可我能看见她放在丝绒裙摆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着——只有我知道,这是她极力掩饰的紧张。她本该与我并肩享受哈布斯堡的荣光,却因出身,只能在这帝国的边缘与我分享这虚悬的尊荣。

早些时候那声爆响…… 那沉闷的、撕裂空气的震动,像一颗滚烫的铅块突然砸进胃里。卫队混乱的脚步、人群的惊呼、还有那被死死按在尘土里、瘦小得像只雏鸟似的年轻人……他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天空,不是恐惧,倒像一种奇异的解脱。我强压下喉头的腥气,拂开副官急切伸来的手,声音竟稳得连自己都意外:“继续前进。” 必须如此。让那些躲在阴影里窥伺的蛇,让那些在贝尔格莱德阴暗巢穴中窃笑的人看看,哈布斯堡的继承人岂是几声恐吓就能吓退的?波斯尼亚既已归入帝国版图,便该知道秩序的分量。若以为几声叛逆的枪响就能动摇根基……我心中冷笑,指关节捏得发白,勋章坚硬的边缘更深地硌进皮肉里。

车子驶入狭窄的米利亚茨卡河畔街道,速度不得不慢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我目光扫过一张张仰起的脸孔,那些斯拉夫特征鲜明的面庞上,木然居多,间或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郁。忽然,一个角落,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庞撞入眼帘,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眼眸里燃着两簇火焰——那绝非是欢呼或好奇,而是某种……某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心头莫名一紧,那感觉快得抓不住缘由,像冰凉的刀锋在灵魂边缘轻轻蹭过。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那个角落的年轻人猛地向前扑来!动作快得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野兽!他的手臂扬起,一个模糊的黑点划破滞重的空气,直直地——

“砰!”

一声更近、更尖锐、也更彻底的爆裂声,猛地炸开在耳畔!身体被一股巨大的、灼热的力量狠狠掼向后方,撞在索菲亚身上。时间瞬间凝固,感官被剥夺,世界只剩下一种奇异而沉重的粘腻感,正迅速地从胸前晕染开,浸透了礼服厚重的金线刺绣,温热得令人心悸。我下意识地、徒劳地抬手想去掩住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深红。索菲亚……我的索菲亚……她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就在我眼前,却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折断般的姿态软软地垂了下去,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散乱地投向某个虚空,那双总是盛着温柔与坚韧的蓝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凝固的惊愕。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她最后的神色,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堵住了所有呼喊。

那枚沉甸甸的金质表链坠入我的视线,它正随着我徒劳的喘息在胸前晃动,金鹰在血泊中沉浮,折断了翅膀。人群的尖叫、卫兵的怒吼……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波斯尼亚的阳光,此刻竟冷得像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

弗朗茨·斐迪南·冯·哈布斯堡-洛林
1914年6月28日于萨拉热窝


事件说明:
此为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及其夫人索菲亚女公爵,于1914年6月28日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遇刺身亡前一刻的内心独白模拟。当日,大公夫妇在检阅军事演习后乘车进入市区,遭遇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加夫里洛·普林西普近距离枪击,双双殒命。此事件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直接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