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独白·雪夜守汴梁

宣和七年十二月廿三,夜。汴梁城头朔风如刀,卷起地上枯雪,抽打在脸上,竟也觉不出痛了。城堞垛口,新凝的冰棱如狼牙倒悬,寒光幽微。我扶住冰冷的垛口,向那黑沉沉、死寂寂的北方望去——金兵铁蹄踏破黄河冰面的回响,仿佛还在耳畔闷雷般滚动。城下,是冻得梆硬的护城河,昔日波光尽被这无情的寒冰吞噬、封存,如同我大宋此刻被冻僵的生机。

“李相公!李相公!” 亲兵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他裹着寒气奔至近前,冻得通红的双手捧着一卷黄绸,“官家…官家遣中使密传手诏!”

我猛地转身,一把扯过那冰冷的卷轴。借着城头昏暗摇曳的防风灯笼,那熟悉的瘦金体字迹刺入眼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冰针,扎进心窝:

…敌锋难撄,朕当暂避东南以图后举…卿可权知开封府,总摄城守事…善抚军民,勿生事端…

“暂避东南?勿生事端?”我几乎将牙齿咬碎,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顶门。眼前一阵发黑,只得死死抓住结满厚厚冰壳的城砖,粗砺的冰棱刺入掌心,那点锐痛才稍稍压住胸中翻腾的悲愤。汴梁,这大宋之心脏,天子脚下,竟要拱手弃于敌虏?官家啊官家,你可知这一纸“暂避”,寒透了多少守城将士的心?这“勿生事端”,又岂非是叫将士们束手待毙,叫这满城百姓引颈就戮!

我强吸一口冰冷的寒气,齿间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花。抬眼望去,城上守卒们蜷缩在避风的角落,身上单薄的冬衣如何能敌这彻骨严寒?他们搓着手,跺着脚,铁甲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黯淡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一个年轻的士兵倚着冰冷的箭垛,怀中紧紧抱着他那张简陋的角弓,弓弦上凝着细小的冰珠,手指冻得通红发紫,几乎要失去知觉。他抬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疲惫,但深处,竟还藏着一丝未熄的火苗——那是期冀,是对我这“总摄城守事”的期冀。

这目光灼得我心头一痛。可恨!可恨朝堂之上,那些衮衮诸公!议和之声喧嚣盈耳,只道金人索要岁币、割让三镇便可换得苟安。割让三镇?岂非自断臂膀,门户洞开!索要岁币?分明是饮鸩止渴,养虎遗患!他们只盯着眼前那点虚幻的太平,却不见金人豺狼本性,欲壑难填。他们如同那病入膏肓之人,讳疾忌医,只知一味进那麻痹心神的汤药,全然不顾病根深种,已入膏肓!

“相公,” 亲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深的忧虑,几乎微不可闻,“刚得的密报…官家车驾…已出宣德门…往南薰门方向去了…”

我猝然回头,目光越过重重屋宇,投向皇城方向。果然!几点昏黄如豆的灯笼光影,在漆黑的宫墙夹道间无声地、仓皇地移动,像鬼火般飘忽不定,正朝着城南急速而去。那仓皇逃遁的光点,微弱得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亦如这大宋摇摇欲坠的国运。手中那份密诏,此刻重逾千钧,冰冷的黄绸上,几点凝固的朱砂印泥,像极了干涸的血泪。

“传令!”我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在这死寂的雪夜里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城砖上,“各门守将,即刻来府衙议事!敢言弃守、敢言议和者——斩!”

我挺直了几乎被寒风冻僵的腰背,将那份凝结着屈辱与寒意的密诏狠狠揣入怀中,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心口。转身,目光再次投向城下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死寂的原野。远方,仿佛有无数双贪婪而凶残的眼睛,正借着这沉沉夜色,窥伺着这座孤城。

雪,又开始无声地飘落。细密的冰晶落在眉睫上,模糊了视线。我抬起手,抹去那层薄霜,指尖触到的,是冻得麻木的皮肤下,那不甘熄灭的滚烫。

大宋资政殿大学士、权知开封府事、充京城四壁守御使 臣李纲 顿首
宣和七年十二月廿三日夜 于汴梁北城


事件说明: 此内心独白背景为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十二月金兵首次大规模南侵,突破黄河防线,兵临汴梁城下之际。宋徽宗赵佶惊慌失措,不顾主战大臣李纲等人反对,决意弃城南逃避难,将守城重任仓促委于李纲。此夜,徽宗秘密出逃,李纲于风雪交加中巡城,接到皇帝命其留守的密诏,内心充满悲愤、忧虑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此事为“靖康之变”的前奏,深刻暴露了北宋统治核心的腐朽与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