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月廿二,黄河冰裂如碎玉。探马六百里加急的蹄声踏碎了艮岳的琼林玉树,我枯坐垂拱殿,面前是金人索要三镇并割地的蜡丸书。窗外,雪片簌簌地拍打着琉璃窗,像极了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抓挠着这摇摇欲坠的宫阙。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冰冷的青金石镇纸,那沁凉的触感如同此刻黄河上崩裂的坚冰,一寸寸侵蚀着指尖仅余的温度。案头那方曾视若珍宝、用以调朱砂绘仙鹤的青瓷冰纹笔洗,此刻映着我苍白扭曲的脸,竟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显凄惶。
“陛下!陛下!”梁师成踉跄扑入,冠歪袍斜,雪泥污了靴面,那尖利嘶哑的嗓音几乎撕裂了殿内死寂的空气,”河…河北诸郡…尽陷!金虏前锋…已破相州!”他手中那卷沾满泥污的塘报,被他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相州!那名字如烧红的铁锥,狠狠刺穿我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我猛地站起,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迸。脚下那坚硬的蟠龙金砖仿佛瞬间化作了流沙,整个人竟如朽木般轰然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御座底座上,骨头都发出沉闷的呻吟。案几上那叠写满”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符咒的黄裱纸被带起的风猛地掀起,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冰冷的金砖地面——我精心祈求的神符,终究未能拦住塞外的铁蹄。
“官家!”梁师成惊叫着扑上来,那张涂满铅粉的老脸因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纵横。我费力地推开他冰凉的手,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到散落一地的符咒。那些朱砂绘就的云篆天书,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团团刺目的、凝固的血污。
“快…快传太子!”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还有…白时中、李邦彦!即刻…即刻入宫!”梁师成连滚带爬地去了,殿门开合间,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刀子般刮进来,卷起地上散落的符纸,簌簌作响。我独自瘫坐在御座冰冷的阴影里,目光失神地扫过殿角那座精雕细琢的铜刻宫漏。滴答、滴答……每一滴水银坠落的声响,都像是敲在心上,冰冷而精准地计算着这锦绣江山的最后辰光。
侍从们惶急的脚步在殿外纷乱响起,我猛地回神,几乎是扑向御案,抓起那支沉重的紫檀玉管狼毫。墨池里宿墨已半凝,粘稠如血。笔尖触上澄心堂纸的瞬间,竟抖得不成样子,墨迹洇开一团团难看的乌云,像极了此刻汴京上空沉甸甸的天。
“朕…朕…”我试图写下那熟悉的”奉天承运”,可手腕抖得厉害,那饱蘸浓墨的笔尖悬在澄心堂纸上空,颤抖着,一滴浑浊的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沉重地坠落,在御笔亲书的”朕”字之上,洇开一片巨大的、不祥的污迹,如同溃烂的伤口。
“李重光……”一个幽冷的、带着南唐烟雨湿气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带着宿命般的寒意。当年我临摹他的瘦金体时,曾如何沉醉于那笔锋的嶙峋峭拔?可如今,这名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了我的咽喉——难道我也要步上那”垂泪对宫娥”的后尘?不!绝不!
我狠狠掷下那支仿佛有千钧重的笔。笔杆砸在青金石镇纸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惊心。笔尖残余的墨汁飞溅开来,几点乌黑污了袖口精致的龙纹刺绣。
“更衣!”我哑声命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宫娥们战战兢兢捧来那身崭新的、道君太上皇帝的法服,玄色的鹤氅,云纹的绦带,带着新织物的生涩气息。我张开双臂,任由她们将那沉重的丝帛一层层裹上身。那衣料摩擦肌肤的细微声响,此刻听来,竟像是为这江山披上的最后一件殓衣。明日,我将不再是这大宋官家,而是一个向三清祖师祈求庇佑的”道君”。可这金丝银线绣就的法衣,这玉清昭应宫缭绕的香烟,真能隔开金人如林的刀戟么?
窗外,雪更大了,无声地覆盖着这曾经琼楼玉宇的东京城。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沉闷的、不祥的声响,是风掠过空寂的宫阙?还是……金人那催命的战鼓?我猛地攥紧了袖中冰冷的玉圭,那寒意直透骨髓。明日……明日之后,这雕梁画栋,这琼浆玉液,这满目琳琅的书画金石,连同我,又将魂归何处?
大宋皇帝 赵佶 顿首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 于垂拱殿
事件说明: 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冬,金兵大举南侵,迅速突破黄河天险。十二月二十三日(公历1126年1月9日),惊慌失措的宋徽宗赵佶于仓促间下诏内禅,传位于太子赵桓(宋钦宗),自称”道君太上皇帝”,试图以此推卸责任并寻求道教神灵庇佑。此夜即为禅位诏书颁布前夜,标志着北宋王朝走向覆灭的关键转折点——靖康之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