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年季秋,宝船归港第七日
咸腥的海风撕扯着袍袖,甲板在脚下呻吟如将死巨鲸。应天城的灯火在雾霭里浮沉,却比苏门答腊的暴雨更教人窒息。三日前沉没的一艘九桅宝船及数百随员,此刻仍在我眼底燃烧。
“户部的奏折该堆成山了罢?”文华殿的争论该堆成山了罢?夏元吉那双洞悉钱粮的眼睛,怕早已看穿我怀中的秘密:锡兰山佛牙寺的檀香未散,七万里惊涛刻进骨缝,可满朝朱紫只见得宝船吃水线下的白银。
昨夜陛下抚着《万国坤舆图》沉默。龙纹广袖扫过满剌加的金砂、木骨都束的麒麟,最终停在空茫的西洋极处。”郑和,”陛下指尖掠过海图,”此番远航,可还有未至之境?”
我听见自己喉头滚动着咸涩的回响。十五岁净身那夜的痛楚,竟不及此刻半分——当万里外的星盘牵动舰阵转向时,我是代天巡狩的龙旌使;可当应天的晨钟撞碎海浪声,我仍是那个跪听圣谕的臣子。
潮声漫上码头。最后一次抚过主桅的罗盘针,冰凉的珐琅底刻着祖父的遗训:”舟行万里,不忘中土”。可我的西向终是断了,圣谕与海图在袖中重若千钧。明日朝会,当以这残躯再搏一次:若不能说服衮衮诸公,便用余生俸禄抵那沉船…
火把突然映亮龙纹旗。传旨太监的尖嗓刺破夜色:”皇爷口谕——速呈西洋诸国表文!”
咸雨猝然砸落。我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躬下身去,浪沫在蟒袍金线间碎成齑粉。
**大明钦差总兵正使 郑和
永乐二十年十月廿三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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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背景**:
永乐二十年(1422年)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归国时,明朝正遭遇严重的财政危机。因迁都北京、征伐蒙古等耗费巨大,加之宝船队耗资甚巨,以夏元吉为首的文官集团主张节俭。此次返航途中确有船只沉没记录(见《明实录》),成为反对远航的重要口实。郑和在次年第七次远航后,随着朱棣驾崩与仁宗即位,持续二十八年的西洋远征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