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我帐篷的帆布顶,绵密不绝,如同命运之手在叩击。我手指划过地图上那墨迹未干的“圣让山”标记,指尖冰凉,仿佛能触到未来骨肉的焦灼。泥水正从篷布缝隙蜿蜒流下,在油灯摇曳的光影里,像一条条墨色的、缓缓爬行的蛇。我胃里那熟悉的、沉重的绞痛又开始了——那是多年来伴随每一次重大抉择的、忠实的旧疾。我强忍着,深深吸了一口冷湿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马匹和潮湿羊毛军毯混杂的气味。
“布吕歇尔……”这个名字在我唇齿间无声地滚动,像一枚坚硬的石子。那普鲁士老元帅,他的眼神坚毅如磐石,承诺掷地有声,此刻却隔着这无边的雨幕,隔着泥泞不堪、如同巨大沼泽的比利时田野。他的军团,真的能从利尼那场惨烈的溃败中迅速集结,如约而至吗?这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心口最深处。倘若不能……我闭上眼,地图上那些代表我方阵地的脆弱线条,仿佛在油灯昏暗的光晕下,正被无形的力量慢慢擦去、吞噬。
帐篷外,泥泞中士兵跋涉的沉重脚步声、马匹不安的喷鼻声、军官压低的命令声透过雨幕隐隐传来。每一双靴子陷进泥里再拔出的黏腻声响,都像是战场倒计时的鼓点,沉闷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这雨!这该死的、无休无止的比利时雨!它浸透了士兵单薄的军衣,泡软了火药,让大地化为吞噬一切的泥潭。它扼住了火炮的喉咙,迟滞了增援的脚步,更将明日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士兵们需要用鲜血去丈量的、黏稠的死亡陷阱。
我放下羽毛笔,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桌上那柄陪伴我多年的佩剑冰凉的剑柄,那熟悉的金属质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帐外卫兵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如同凝固的黑色剪影。不能再犹豫了。兵力悬殊,地形是唯一可倚仗的屏障。每一个营,每一门炮,都必须像楔子一样死死钉在预设的阵地上,用血肉之躯构筑堤坝,阻挡拿破仑那摧毁一切的、愤怒的洪流。撤退?这个念头仅仅一闪,就被我狠狠掐灭。身后即是布鲁塞尔,是低地,是欧洲脆弱的和平——我们已退无可退。
我拿起笔,在给伦敦的急件上签下名字,墨迹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洇开。凯撒那句古老的格言不期然浮上心头,带着铁锈与尘埃的气息:“骰子已经掷下。”* 是的,阿莱西亚如此,今日这泥泞的山脊亦如此。明日,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土地上,不是法兰西鹰旗折断,便是欧洲联军连同我们珍视的秩序一同倾覆。我深知,这赌注是整个欧洲的命运。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帐内光影随之剧烈晃动,仿佛有巨大的阴影掠过。胃部的绞痛再次尖锐地袭来,我强压下去,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那道名为“圣让山”的、单薄的弧线上。我所能做的,唯有在此坚守,像礁石一样等待——等待布吕歇尔的号角,或是拿破仑的雷霆。雨水依旧固执地敲打着帐篷,永不停歇。
阿瑟·韦尔斯利
威灵顿公爵
于布鲁塞尔以南,圣让山农场
1815年6月17日夜,约十一时
事件说明:
此内心独白基于1815年6月17日夜,滑铁卢战役前夜的历史情境。此前一日(6月16日),拿破仑在利尼击败普鲁士布吕歇尔元帅,迫使其后撤。威灵顿公爵率英荷联军退守布鲁塞尔以南的滑铁卢地区圣让山高地。是夜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威灵顿在此处布防,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布吕歇尔能克服困难及时率普军增援。次日(6月18日)爆发的滑铁卢战役中,普军最终在下午关键时分抵达战场侧翼,与威灵顿军合力彻底击败拿破仑,终结了其“百日王朝”。此夜,威灵顿承受着对盟友不确定性的巨大压力、恶劣天气对作战的严重影响以及面对拿破仑亲自指挥的法军精锐的劣势,其决策与坚守成为战役成败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