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望月

今夜城头的风,竟比南京狱中更冷些。

炮火灼过的砖石尚有余温,硝烟混着血腥气直往肺里钻。远处建州大营的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毒蛇,正死死缠住这大明的咽喉。我伸手按住垛口,碎石硌得掌心血痕斑驳——七十一岁的皮肉,到底不如年轻时扛得住磋磨了。

「父亲!」骥儿的声音在阶下发抖,「您已三日未合眼,求您……」

我未回头,只望着城下新铸的红夷大炮。铜身在月光下泛青,炮口还沾着昨夜的火药残渣。多像澳门码头上葡人炮师演示的那尊啊。那时他们抚着炮身说此物可护黎民。后来我在西堂译《几何原本》,演算纸堆里总夹着炮械图样。有人笑我痴,说翰林院学士竟成铁匠。

可他们不懂。当阉党把持朝堂时,当浙闽饥民易子而食时,当辽东溃败的塘报雪片般飞进文渊阁时——勾股定理救不了苍生,但精钢与火药能。

「取铳规来。」我对炮手道。那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填药的手在抖。我接过冰凉的铜尺抵住炮耳,西洋刻度细如发丝。当年与熊三拔争论抛物线时,何曾想过这学问会用在血肉横飞的城头?

「轰——!」

炮弹出膛的瞬间,大地在脚下哀鸣。敌营火光炸开时,我忽然看见那个久远的雨季。利公躺在病榻上攥着十字架,枯手指向窗外雷鸣:「光启,你看……上帝说要有光。」可如今北京城没有光,只有燃烧的云层下,建州人的铁蹄正踏碎我修订了一半的《崇祯历书》。

「阁老!东直门缺口填住了!」满身是血的参将跪地嘶喊。我颔首,喉间涌起铁锈味。真好,城还在。哪怕明日御史上疏弹劾我「以夷术惑乱祖制」,哪怕史笔判我离经叛道——只要今夜城头明月,仍照着顺天府卖炊饼的老王头,照着国子监生灯下翻烂的《农政全书》,便值得。

骥儿,莫哭。为父这一生,从松江棉田里揣着冷馍苦读的寒门子,到御前争议屯田法的礼部尚书,所求不过四字:**富国足兵**。红夷炮的硝烟里,飘着江南的稻花香啊。

徐子先 泣血
崇祯二年十月廿三夜于德胜门

**历史背景**:
崇祯二年(1629年)皇太极率清军绕道蒙古破长城,直逼北京,史称「己巳之变」。年逾古稀的徐光启临危受命协同守城,力排众议启用西洋火炮御敌。其子徐骥曾苦劝父亲辞官避祸,徐光启答:「我辈不死,谁当死耶?」此战明军凭借火炮优势击退清军,但徐光启因过度操劳于次年病逝。他晚年翻译《几何原本》、编纂《农政全书》、引进番薯种植、主持火炮改良,始终践行「欲求超胜,必须会通」的实学思想。